多少年没来这里了?
下了车,亚实一步一步走的很慢。她在脑海里比较,这里一草一木与记忆中的区别。
看到她家的门牌了,还是一尘不染样子。
这是那个女人的功劳。家里的所有东西都是这样,就算旧了、破了,她依旧能让它清清爽爽出现在人前。
那人在家里常穿着一条洗到褪色的裤子,和一件洗得薄薄的长袖T恤,这还是亚实淘汰下来的。
她不爱给自己买衣服,也不喜欢穿新衣服。亚实高中打工赚来钱给她添了一件衬衫,她放了两年都不穿,说是先穿完旧的再穿,好吧。就这样,亚实现在依旧没见过她穿上那件衬衫的样子。
但她对亚实就不一样了。
亚实推开院外的栅栏门。
这门没门铃,门上挂的风铃就是门铃,门锁也坏掉了,没法自动开,也锁不上,以前他们还会象征性地挂一把锁在上面,后来发现实在没必要。
这儿太偏了!就算去离最近的邻居家都要走十分钟路程。一旦下雪,她家最先埋没,因为没有邻居帮衬。
不过就算这样,亚实从没担心过她第二天上学的问题,哪怕下的夜雪,第二天早上迎接的还是一条无雪的小路。
笔直的,由家门口延伸至马路上,把她送向远方。
亚实敲响门。
她听到脚步声迅速地响应来,风风火火得生怕客人久等,随之而来的还有人声:
“哎!来了来了!!”
这声音也没有实感,五年了,只在电话里传来。
门打开。面前的女人果不其然睁大了眼睛。
亚实说:“我回来了,妈。”
女人先是惊,再是愣,最后才是怒。
她转身,“还回来干什么?现在才知道回来!”
“……工作忙嘛。”
亚实低头不言语,有点愧疚的。
进门,发现玄关摆满了鞋子。
“有客人?”
“没人,我就收拾收拾。”女人弯腰一双双挪位子,“竟然买了这么多鞋子,你看你,这里十双有七双是你的,买了又不穿!”
亚实低头捡起一双,明显是刷干净后晒过的。大多是她大一大二时候买来,那时候没什么收入来源,又爱美,于是买下好些快时尚的款,质量良莠不齐,穿不了几次就各种问题。
“这些你扔掉不就行了。都不好穿。”
“叫你贪便宜!我说了吧,鞋子要买贵的。好鞋才走得了远路。”
女人一边数落亚实,一边抢过她准备拿着去扔的鞋子:
“扔了干嘛?你不穿我穿!多浪费,你是赚了几个钱就了不得了!”女人说着就上脚试起来,“尽随那老东西去了,节俭是一点没学我。”
‘老东西’是在说她爸。
“爸他来找过你没有?”
亚实看周围的陈列,一点没变。
角落里堆积着生活物资,像要避难。周围摆了卫生工具,又是在搞卫生。
“你爸?”提到他女人没好气,“他愿意哪去就哪去,别来找我麻烦最好!”
她爸在她升上大学不久就另外成家了,他曾打来电话让亚实去参加他和阿姨的结婚典礼来着,亚实没去。
“……现在那老东西住哪去了?”
女人还是问了。
“搬到札幌去了。”
“哦。”
没话了。亚实感觉不太自在。
一般的家庭,女儿总是和妈妈处的要比爸爸近的。但在亚实家,她和她的妈妈却总是没什么话讲。
可能有小时候的原因。相比妈妈,和爸爸相处起来要轻松得多,爸爸不管她的学习,也很少过问她的生活。和事无巨细要交代清楚的妈妈不同,他属于放养型。
当然也不是什么都不放养。亚实小时候很崇拜她爸。上知天文下至地理,好像全天下的东西,没有他不知道的。说话温和,思维跳脱又开明,会认真听取她的意见,还给她做好多好多的玩具,带她去看了各种各样的展览,亚实人生第一次翘课就是她爸带她去的,当时要升学压力大着呢,他还是二话不说答应了亚实。
唯一有两点不好。
他把生活压力,大多给到了妈妈这边。再就是,他抛下了她们。
“你吃了没有?”
“吃过了。”
“怎么吃过了呢?回家不应该是留着肚子回吗?”
女人的口吻听起来有点失落。
“我还想着离上班还有段时间,给你做顿好吃的。”
她还在上夜班?
“妈!你别去做那什么保洁了!”
亚实气急,“家里现在不缺钱啊!还打那么多工干嘛?是想累出病来?”
“你还没结婚,我怎么能歇着?!”
女人说得理直气壮。
“到时候成家了,处处是开销!以后你总得找处地方安顿吧?总要找男朋友,总要成家,总要生孩子吧?”
“还远着呢!”
亚实觉得她又要说相亲的事。
“这些是我自己的事,我自己会看着办,不要你管!”
“哎……”
女人叹气,“怎么办呐,说不得你,我知道你逃我,惹恼你,之后又不回来了。”
原来她也是明白的。
对妈妈,亚实总是很矛盾,一半要逃离,一半又亏欠。
她妈妈从小就一直严加管教着亚实。
小到穿衣打扮,日常洗漱,行为习惯,大到待人处事,学习成绩,朋友关系,大大小小全部要管。
在亚实初中时,她有强烈反抗过这种控制欲,反抗表现为‘叛逆’,不过时间没持续多久,她爸和她谈了。
后来她才知道,这是她妈妈第一次去拜托她爸。
“你看你!穿这么少!”
女人隔远了才注意到亚实穿了什么,她走到亚实身边一阵点评。
“里面穿的什么衣服?又透,又小,又薄。外面穿的又像个男人,丑死了,还冷!不知你怎么想的。”
又开始了。
亚实拧眉毛:“妈,我这里面就是件蕾丝衬衫!哪透了?!”
“不行!你这么穿出去邻居看了像什么话!”
她的手在亚实身上拈拈,说着就从房间里拎出几件外套。
“喏,你看这几件,你穿上去多好看,还保暖,这不比你那男人家外套强?”
“妈!我不冷!”亚实感觉头疼,“我穿什么就随便我吧。我又不小了,自己有想法。”
女人又默默地把外套放回衣橱了。
亚实才发现,这几件外套就是她妈妈在她上大学之初买的,花了大价钱呢。
对她家而言的‘大价钱’。她妈妈之前说,‘外出上学必须体体面面的,那些便宜衣服,你要少买,没钱了,你就问妈要就是。’
“妈……我去搞卫生了。”
……
糸师冴认真注视着亚实。
“这话怎么说?”
“就是……”亚实偏向窗外,“话说,你在国外,一年里面你回不回家的?”
“回吧。”糸师冴将额发往后捋,“其实也不常,有的时候没抢到票,就没回了。”
“为这个我家里人说过我好多次。”他笑,“其实也还好,他们都能体谅,本来我从小到大都不怎么在家呆。怎么?你也不常回家?”
亚实睫毛低垂下来。
“我……五年里面,就回了一次家。”
“嗯?”糸师冴惊讶,“不像你欸。”
“什么意思?”
“要怎么说呢……”糸师冴做思考状,“打个比方,如果旅游,我认为你是会带上很多家里东西的人。但是有些人,背个行囊就可以走了。”
“我是后者。所以我觉得,你应该比我要恋家一点。”
重装派和轻装派是吧?她也确实是重装派,但和她对哪个“家”是不一样的。
“我不想呆在家。呆在家就是和我妈吵架。”
说完亚实冷不丁又补充,“但她现在好像好一点儿了。”
“吵的什么?”
“各种事儿,她还把我当成个小孩看,我就是排斥她总这样!”
亚实支着头,“我搞不懂她,明明现在可以不用那么累了,她还要打两份工!她不想想到时候身体差了我怎么照顾她呀!”
“消费观也奇怪,生活里处处节俭,攒下来的钱,结果买好多卫生纸、米面粮油!也吃不完呀!”
“处处担心以后!我找不找到男朋友,成不成家,生不生孩子,我才二十五岁!现在三十多结婚的不比比皆是吗?”
糸师冴饶有兴趣看着她:
“哦,这就是你说的只想着未来——”
“对呀!你就说她是不是神经质!”亚实越说越气,“她之前还说要把我从东京揪回来相亲呢!还说每天晚上想到我还没成家就睡不着。不是,为什么要想呀?我死活想不通!”
“那你爸呢?”
糸师冴很敏锐。
“你一直都在说你妈的事,没怎么听你提起你爸。”
亚实沉默了一会。
“……他都有新家了,我还提他干什么。”
她爸把她们母子都抛下了。原来至少只是分居,他还会经常跑来家里找亚实,现在他都有新宝宝了。不过也正常,毕竟分开了那么久不是吗?她们有什么权利要求她爸继续独身呢。
“那就可以理解你妈的心情了。”糸师冴不去看她,“你妈妈只有你了呀。”
亚实倏地心脏打了个颤。
对呀。她只有她了。
但她可从来没依赖过亚实。每次亚实往家里打钱,总被她原数退回。说是她还不至于老得动不了了。
那她是真就打算自己一个人抗吗?
“……我们快走吧,时间本来就不多了。”
亚实心里很复杂,但留给复杂的时间就一点点,她欠她的太多,一时间想起要愧疚了,却不知如何表达了。
“好吧。”糸师冴系上安全带,“你真没什么要和你妈妈说的?”
他坏坏的笑,“要不我陪你一块去?”
什么玩意……亚实脸开始红上了,“要你真来你敢吗你?你少管我!”
启车之际,亚实望向后视镜,还倒映着那间小屋。
依然是遗憾地走了呢。什么时候能解决呢?以后,要不,偶尔,还是回那么几次吧……
突然后视镜出现一个身影。
“等一下!停车!”
亚实忙对糸师冴喊,后视镜里一个女人在车后追他们。
她赶紧打开车门,这时女人已经伏车上了。
“你这孩子……呼……呼……搞这么赶。”
她妈把大包小包东西递给亚实,“喏,煮了点东西,你带路上,和你……”
她这才发现同车的是个男人。
“这位是……”
“阿姨好。”糸师冴露出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
亚实忙澄清,“这是我客户!客户!我们一块出差来的!”
“哦。”
亚实发现她妈妈竟然没有多问。虽然她满脸的暧昧样子。
“妈!我不是说了吗?我们都吃过了!”亚实埋怨她,“你怎么都不知道预先打个电话的?跑这么赶,本来腿脚毛病就多,待会摔到了,又得住医院!”
“我这不是看你们赶时间嘛。”她妈妈开始和她交代,“这件外套你还是拿上,小樽现在夜里比白天还冷,你体质本来就差,这个口袋我放了一些家里做的小点心,你拿着和你这位……”
亚实撇到她妈跟糸师冴交换了个眼神。
“客户。在车上吃。”
她妈妈还煞有其事对糸师冴说,“小伙子,你帮我看着她,一定要她穿上外套才行,她老不听我的。”
糸师冴也在那一本正经道,“好的阿姨,我一定管住她。”
这两人在干什么?!
亚实赶紧把她妈妈怀里东西全夺下来,“行了行了,妈你不是还要去上班吗?快去啦!”
接下来又是一堆叮嘱,什么路上打瞌睡一定要提醒,什么拐角处一定按喇叭,小心开车之类的。
上路后,亚实把那些东西一一拆开。
原来是汤咖喱。还有一些老商店式样的和果子。
都说了已经吃过了不是吗?她还是那么固执,固执地一定要别人接受。
可她也在进步啊,她没再把她逼得紧紧的了。
亚实知道,这是她的妥协。一个要强的女人,不肯向任何人示弱的她的妈妈,竟然开始向她妥协。
忽地,亚实在便当袋发现一个夹层。她拿出来,钱。
对了,不知为什么,她妈妈总觉得她没钱,从很小时候就这样。
原因是有次发现她不吃早餐,把早餐钱攒下来……
从那之后,她妈妈就……她、她有点……
“欸,这就是你妈妈?”糸师冴问她,“你长得像她。”
“你还没见过我爸,其实我长得更像他。”
“不。”糸师冴斩钉截铁,“绝对是更像她。”
……
“你怎么了?”
“别管我。”
“要纸吗?”
“废话!”
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