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书屋 > 都市小说 > 十里桐花远 > 朝来寒雨晚来风(一)
    ……反正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答案,告诉你也无妨,那就是个帮民宿吸引客人的广告文案罢了,没有谁和我有约定,我也没有等谁,製造点浪漫,发点小财而已……
    原来,为了推开一个人,他也能做得如此决绝。
    童承锋踩着坚定且从容的步伐离开,内心的挣扎半分不露,只是他得以控制身体,却无法克制脑里反覆回响起他方才亲口说出的残酷话语,逼得他无波的眼瞳也有些酸楚。
    事到如今,他何必再为了她不忍?刚刚他所说的又算得上什么?更过份的事,他不是早就做过了吗?
    硬是将涌现的泪水眨回眶里,一抹自厌在元贞红看不见的时刻悄然爬上他的眉间,伴随而来的则是他最不愿想起却又总是想起的斑驳回忆……
    「你真的不打算等红红回来?虽然爸爸决定接你回台北生活,但新学期还没开始,你大可以等红红回国后,和她说一声再与爸爸一起回台北,不差这点时间的。」参天大树下,男人一身素服,劝说的语气疲倦至极。
    「不,我这趟就和你一起回去。」同样也是一身素服的男孩自墓前起身,倘若仔细瞧,便能发觉男孩的右臂上配着块裁得整齐的孝志。
    「小锋!」听闻儿子说得斩钉截铁,明白两个小有着非同一般情谊的男人立刻表达了他的不赞同。「你不要杞人忧天,你妈的病是你妈的病,和你没有关係。」
    「我知道爸想说什么,只不过……我不想赌这万分之一的机率。」男孩低垂的眼里只剩死水一滩,而凝结的起点便是母亲闔上双眼、医生宣告死亡的那刻。
    他从小就知道自己可能会面临的未来,只是母亲顽强的对抗病魔这么多年,长到几乎让他误会病魔是能被击倒的,直到一点小伤风在过年后轻而易举的带走了母亲,才令他霍然意识到打败病魔不过是他的妄想而已。
    如果最后他会变得与妈妈一般,他寧愿从现在这刻开始就与红红断了连系,而不是任由两人生命交集得更深后,再撒手远去。
    即使,他明知做了这个决定,他就连请求红红原谅的资格都将丧失……
    「童哥,你怎么这样对人家小姐说话!」一大清早就开始帮忙洒扫庭院的胡金川好死不死的将方才童承锋与元贞红的对话都给听了进去,眼见童承锋走到他的藏身处附近,连忙绕出来压低了音量指责。「你看都把人给气哭了……」
    本想质问童承锋究竟与这位小姐有什么恩怨,否则怎么会从见到这位元小姐开始,童哥便回回失去风度的针锋相对。
    然而,阿川为元贞红抱屈的话还没说出来,便让童承锋同样闪着泪光的画面给吓得倒退三丈。
    这也太不寻常了吧!他吞了口唾液压压受到惊吓的弱小心灵。
    「那你还不快去安慰?」根本没打算回应阿川的话,童承锋理所当然的扔下一句,绕过挡路的阿川,快步走进主屋,爬到阁楼,一头栽进他在规划民宿之初便保留给自己的房间。
    「童哥啊……」叫他去安慰人家小姐?!童哥有没有搞错啊,他不总告诫自己别老想当个情圣吗,乱搭訕女孩子吗?怎么这回却反过来啦?搞不懂咧。阿川手足无措的望着童承锋离开,又朝远方露台上寂寥纤形投去一眼。
    思考许久,终究是不忍心的凑上前去。
    「元小姐,你还好吗?」阿川嚅嚅地释出关心。
    「你都听到了?」带着鼻音的问话从掩去容顏的秀发后传来。
    「嗯。」阿川尷尬的应了声就不晓得该说什么,只得沉默了会儿才说着违心之论。「也许童哥真的不是与你相约的童承锋……」
    童哥肯定就是元小姐找的童承锋,儘管阿川没求证过,光凭童哥这两天反常至极的行为,他胡金川就敢拍胸脯下这个结论。只是呀……他不是童哥,也不是元小姐,更不晓得他们两人过去的事,实在没有立场说话。
    「但愿如此。」相逢至今,元贞红已经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期待这人就是她找到的承锋哥,还是期待这人不是。
    从开始寻觅童承锋起,元贞红头一次感到如此疲累,累到她真想从此放手,让那个深深烙印在她心间的童年身影让时光的沙漏逐步掩埋。
    「后来呢?」看着她愈发消沉,阿川只想出了这个分散她注意力的法子。「那个童承锋离开后,后来你怎么办?」
    「后来……」元贞红喃喃自语了遍,昂首瞇眼瞧向满枝雪白花团。
    元贞红,你就这么废物?童承锋走了就失魂落魄成这副德性!振作点吧!什么?!
    你要报考台北的高中?疯了,你一定是疯了!
    啊……我当然是和你一起去呀!你这么单蠢,一个人北上一定让人啃得连根骨头都不剩。
    遥想过去十馀年间的重大转折,元贞红脑里快速掠过好几次蔡美津恨铁不成钢的暴躁咆哮,只是她的意志坚若钢铁,饶是好友展现的熊熊怒意也无法劝退她半分,只得好人做到底的一路陪着她北上求学。
    当然,蔡美津一同北上读书也不全是她的关係,最主要的部份还是蔡家父母望女成凤的心理使然,才会一得知元贞红不打算念本地学校后,打了鸡血似的鞭策自家女儿输人不输阵的也去跨区报考。
    想起两人考前挑灯夜战的往事,惆悵总算没有溢出。
    「后来,为了找承锋哥,我就考了台北的高中,想说如果两人都在台北,说不定相遇的机率便会高一点。」元贞红淡然陈述。
    听元贞红话停在这里,阿川忽然觉得自己这主意真是糟透了,毕竟她到现在都还在找童承锋,想必中间十几年都是毫无所获才对。
    殊料,她马上亲口推翻了他的假设。
    「也算是有缘,高一下学期,我还真的在学校里遇见了他。」想着那时在礼堂隔着千名学生,遥遥望着童承锋的事,元贞红拉起浅浅的笑容。「那时他是分享就读广告系心得的毕业校友。」
    「咦?你见到了那个童承锋?相认了吧?」阿川声音拔高,紧张的问。
    听童学长分享广告系的课程,也让我对读广告系起了兴趣,请问学长觉得成为一个优秀的广告人需要什么特质?
    那时自己压抑着万千激动,总算等到分享结束的提问时间,她战战竞竞的举手发问,只希望他能因此看见她;、认出自己。
    这问题让我来回答不是很妥当,毕竟我也只是个广告系学生而已。不过就我个人看法,广告人一定要多看多听,乐于接受新的事物,好让身边周遭的人事物都能成为自己作品的养份。
    可惜,没有。
    台上的童承锋虽然看见归看见了,却没有认出她,就连一点因眼熟而起的困惑都没有。
    「……没有,他没有认出我。」胸口窒了一窒,原来那时心里受的暗伤至今仍未癒合,元贞红敛去笑容。「我也没有上前相认。」
    「为什么?」阿川的疑问拉的又长又尖锐。
    他实在不能理解元贞红的行为,明明找了童承锋这么久不是吗?见了面为什么不相认?
    遗憾的是元贞红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的打算,就此沉默。
    「……好吧,没相认那么后来呢?」阿川见状在心里腹诽了顿,又捺不住好奇心继续追问。
    本来他对元贞红的感情世界没有太大兴趣,问起不过是顺势而为,但听她娓娓道来至此,就连阿川一个局外人也不得不好奇起后续发展,他实在不解元贞红与童承锋是怎么走到如今这个局面。
    明明是对彼此都有心有意的人呀!
    我要念一类组,力拼考上x大广告系。
    x大广告系?元贞红,我该怎么说你才好,你就是个不到黄河心不死的蠢货,也不看看童承锋演讲时认出你没,就这么巴巴地追上去。算了,反正我怎样说你也不会听进去,起码x大广告是个好去处,你就考吧。
    「我跟着他的脚步进入广告系,即使求学期间参加了am广告举办的全国广告竞赛,得了评审大奖,他也还是没认出我。」想着苦苦追赶他一步又一步的自己,元贞红不禁哽咽。「……就连我是他几次回母校拜访,接待他的学妹都不记得。」
    其实她的心愿没那么大,就算承锋哥不记得一起在乡间生活的红红,只记得身为广告系学妹的她,她也会因此满足的。
    只是,他谁都不认得,谁都不记得……
    「……」阿川听了她的遭遇已无话可说。
    他愈发难以想像怎么会有个女孩子歷经这样的挫败后,还能不放弃的追着一个男人,而她所说的一切都清楚的让他认知到那个男人是个渣……重点更是,那男人貌似就是他一向敬佩的童哥!
    天啊,谁来告诉他究竟是怎么回事。
    难不成都会男女的爱情都是这般复杂恐怖的吗?
    「呵,但就算是这样,我也不想死心,毕了业还继续追着他的脚步成为am广告的一员。」如今想来自己的坚持真有点可笑了,假使让当时的她知道今日的结局,当时的她是否又会改变心意,就此撒手?
    ……她想,还是不会,她还是会在am广告菁英招募的面试会上说出一样的话。
    我想进入贵公司,因为我从大二那年就一直希望能成为像贵公司童承锋先生一样敏锐感性有才华的广告人才,我相信进入贵公司后,若有机会与童先生合作,一定能迸出前所未见的火花。
    「但这样听来怪怪的,童哥经营桐花深处民宿好多年了,怎么看我都不觉得童哥有时间、有精力再去那个什么广告兼差。」好不容易找到个可以推翻童哥是渣的线索,阿川小声嘀咕。「你怎么会觉得童哥是你找的童承锋,就算你公司里的童承锋不认识你,也不能说童哥就是吧。」
    「那是因为在我就职的那天,他离开了公司。」元贞红喃喃。
    三年前最后一次见到童承锋的始末依稀在目。
    接下来,我带你们认识一下公司的环境,八楼左手边是业务部门,右手边则是cf部门。对了,元贞红是吗?听说你是为了童总监才想进我们公司的。
    是。
    还真的是啊!我还以为只是八卦。不过你可能要失望了,因为刚刚你们报到时,童总监正在隔壁办理离职手续。
    为什么?
    因为……童承锋剽窃了陈资深设计师的广告提案,真是可耻。
    待她回神,元贞红已衝出人资部,疯狂按着电梯,眼见电梯离八楼还好远,她转身奔向楼梯间,双腿像发了马达似的半点不停的下楼,绕了几圈,她总算来到一楼大厅,瞧见童承锋抱着纸箱在对街坐上计程车绝尘而去。
    童承锋!为什么他们总是一前一后的擦肩而过呢?也许是失望太多次,也许是长大了人也成熟了,元贞红不再像小时候得知他离去时哭得声嘶力竭,只是喘着息,茫然望着计程车离去的方向。
    他这一走,她是否还有机会得知他的去向,再一次追上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