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
    卧房里传来重物碰撞的声响。
    院中投喂鸟雀的霍野动作微顿。
    平日受他剑意所慑,明月峰能跑能跳的活物,皆远远躲着此处,可平安渡过雷劫后,附近残存的灵气显然充满诱惑,连带着让这些小家伙的胆子大了许多。
    道侣契带来的一线牵连,令他在青年苏醒的刹那便有所感应,考虑到两日前的唐突,霍野觉得自己应该先给对方些时间清醒。
    至少把衣服穿好。
    但如今看来,他似乎放手得太早。
    轻轻拂掉指尖捻着的灵米,霍野毫无留恋地转身,将试图亲近自己的鸟儿留在原处,推门而入。
    ——顺畅到仿佛他早就想这么做,并在心里演练过无数遭。
    草草放下的床幔轻晃,其后,是个正背对着自己的纤细身影。
    价值千金的鲛纱,对视线的遮挡着实有限,克制停在离床三步远的位置,霍野唤:“宋岫?”
    乌发披散的青年闷闷嗯了声。
    被褥、枕头、包括身处其中的宋岫本人,都没有曾经摔下床的迹象,霍野环顾四周,未等询问,就听对方解释,“起得太急。”
    “不小心撞了下头。”
    4404:……其实是狠狠锤了下床。
    当然,作为一个识情识趣的好系统,不该拆台的时候,它往往非常安静,短暂的沉默后,霍野问:“疼吗?”
    宋岫果断摇头。
    他现在最担心的是自己这张脸,对方到底有没有认出所谓“青云门的叛徒”?
    虽说以霍野的性格,绝不会把结契的道侣送进地牢,可万一对方误会自己是“利用剑尊回山报复”,那他可太冤枉。
    霍野本人的注意力却有些走偏。
    因为他突然发现,鲛纱帘幔后,青年尾椎附近、自己的鹤纹外袍下,正鼓起一个小小圆圆的形状。
    恍若察觉到自己的打量,那块微微隆起的布料,倏地抖了抖。
    喉结滑动,霍野开口,“尾巴。”
    宋岫:尾巴?什么尾巴?
    从未当过幻化失败的学渣,他一时没反应过来对方在说什么,直到身后脚步越来越近,男人的指尖垂落,隔着外袍,轻轻戳了下那团小毛球。
    宋岫登时脊背发麻。
    雪白后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漫开绯色,青年条件反射想回头、跳起来躲开,又似是顾忌什么,生生止住。
    指明实情的霍野收回手,“灵力不受控?”
    宋岫:是啊是啊,否则他怎么会犯此等低级错误。
    “别硬来。”见青年正努力尝试收回尾巴,引得体内气血翻涌,霍野蹙起眉头,按住对方肩膀。
    “强行灌注的灵力需要梳理炼化,”语调平静地,他道,“一会儿我会与你双修。”
    这下宋岫是真没忍住。
    炸毛般,一直背对霍野的青年转身,黑润瞳仁里盛满惊讶,睫毛长而卷翘,除开大小变化,几乎和原型一模一样。
    但也有不同的地方。
    白兔的眼型像豆子,青年的眼型却像桃花,雪肤红唇,皮相秾丽,偏又生了副隐隐透着清冷的骨相,美得恰到好处,怎么瞧都和“娇憨可爱”沾不上边。
    霍野暗道熟悉。
    之前忙着把那晃眼的小腿包起来,他居然到此时,才第一次看清对方人形的长相。
    五指无意识蜷缩,冥冥中又记起某种豆腐似的触感,霍野记起俗世遇见的通缉令,却并未得到找出答案的轻松。
    仿佛直觉在提醒自己,真相另有其他。
    一秒。
    两秒。
    无声的僵持中,宋岫莫名生出几分紧张,霍野盯他盯得太认真,甚至让他有些发毛。
    可很快,对方便收敛思绪,恢复了平日做派,“怎么?”
    宋岫:“……没事。”道侣契都结了,双修只能算合法地睡一下,如果这就是走捷径要付出的代价,他非常乐意接受。
    霍野却读出青年的欲言又止,“灵力共转,参悟大道,是谓双修。”
    “青云门并非合欢宗,任谁都不会要你做炉鼎。”
    宋岫心想:那可未必。
    死掉的楚风就想非礼小狐狸来着。
    “有人欺负你?”敏锐捕捉到青年细小的表情变化,霍野眸光渐冷,道,“楚风?”
    宋岫半点也不惊讶。
    毕竟在“花容叛逃”的事件里,死者就这么一个。
    微微仰着头,青年抿唇,如同倔强扬起脖颈的天鹅,变相默认了自己的身份,“你相信我?”
    不像询问,倒像是嘲讽。
    霍野记起初见时白兔奄奄一息躺在雪中的狼狈,又记起门内弟子对“花容”的指责,忽然鬼使神差抬起手,摸了摸青年的发顶,“嗯。”
    “我相信。”
    “……也对,”足足五秒没说话,恍若想通什么般,青年小声,“有道侣契在,你应该能感觉到我是否撒谎。”
    与道侣契无关。
    大脑比嘴巴更快给出答案,霍野正欲张口,一只裹挟着剑气的纸鹤忽地撞破窗户,炮弹似的扎进来,接着在霍野身旁紧急刹车。
    竹筒倒豆子般,冲和的声音一股脑涌出来,“霍野!一百三十二只纸鹤!你铁了心装聋是吧?”
    顿了顿又叹:“听说白羽把你的宝贝兔子气死了……师兄已命他在执法堂罚跪反省,之后如何,你总要给个章程。”
    “无论如何,断不可逆天改命铸成大错。”
    “此纸鹤受剑气庇护,莫说明月峰,龙潭虎穴亦闯得,半个时辰内务必回信,否则休怪我提剑上山,把你这仙府砍秃。”
    中气十足,让宋岫瞬间联想到某个魔法故事里的吼叫信。
    霍野则淡定抬手,将其收入袖中。
    为免渡劫时有人误闯,他特意用阵法将明月峰尽数封闭,莫说普通弟子,连冲和的气息都被挡在外头。
    此刻,山脚写着明月峰的石碑前,约莫正躺着一堆撞散架的委屈纸鹤。
    原主素来谨慎乖巧,哪曾见过冲和火冒三丈的模样,低头,宋岫忍笑,默默朝床的内侧缩了缩。
    圆滚滚的尾巴被他压扁了些,却不痛。
    近乎直白的回避之意,充满对故人的抗拒。
    心照不宣地,霍野没再提及旧事,更没追问狐狸为何会变作白兔,关于纸鹤,他本打算随意回句话了事,现下倒觉得,自己有必要和师兄好好聊聊。
    左右还有半个时辰,霍野伸手,“能走吗?”
    “暖泉对你的身体有益,修炼效果也最佳。”
    急着把尾巴收回,青年没点头也没摇头,却避开了他的搀扶。
    偏偏那足足比青年大上一整圈的外袍不给面子,衣摆及地,一走一动间,调皮绊住了前者的脚。
    宋岫不由自主向前踉跄。
    ——昏睡两天,且有灵力在体内折腾,他腿酸得厉害,一时竟真没稳住。
    “小心,”耳侧染上不属于自己的吐息,前一秒被拒绝的大手再次凑近,稳稳捞住宋岫的腰,“你只当自己是兔子便好。”
    【完蛋,】桥段老套,台词却新颖,听到这话,宋岫有气无力吐槽,【他果然更喜欢我的原型。】
    殊不知,在他没看到的地方,某位剑尊已然僵硬绷紧小臂肌肉。
    男人的腰,也能这般软吗?
    自己这练剑的手……
    弄坏了可怎么好。
    第163章
    宋岫没穿鞋。
    当了两个月白兔, 他习惯性忽略这茬儿,走到卧房门口时,突被霍野打横抱起。
    “脚, ”一回生二回熟,这次霍野双手摆放的位置十分妥当,表情淡淡地垂眸,“你之前当人的时候也这样?”
    宋岫下意识抓住对方的衣襟, “没有。”
    殊途同归,除开打架时会露出原型, 妖修的宗派,和青云门也差不太多。
    明月峰的暖泉离卧房有一段路, 平日霍野没觉得怎样, 今天怀里多了个人, 倒无端品出几分漫长。
    回忆自己近来听到的种种传闻, 他有意问问对方到底受了何等委屈, 才要改名换姓,连原本的妖身也舍去,低头, 却见青年鸦黑的睫毛慢吞吞合拢, 显然在犯困。
    罢了, 没忍心打扰这一刻的安宁,霍野想, 左右对方已经是自己的道侣,过往种种,合该由他担着。
    宋岫则太熟悉霍野的心跳。
    沉稳有力的节奏, 催得他昏昏欲睡,那日雪地初遇, 自己亦是这般蜷在对方怀中,更别提前几世的同床。
    直到宋岫双脚碰到类似竹席的清凉。
    是汤泉边的暖阁,位置稍高些,周围挂着同为鲛纱的帘幔,拨开来,便能将明月峰的景色尽收眼底。
    夕阳将落未落,为周遭山林罩上层朦胧的纱衣,再向外,是与鲜翠春色截然相反的冰天雪地,奇异又瑰丽。
    深吸一口气,宋岫心旷神怡,“此处怎会被分给你?”整个青云门最适合享乐的地界,偏偏配了个最不解风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