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份是浅了些,但老朽把脉这么多年,这点东西还是能看得出来。”陆太医活到古稀之年,早就修炼成人精,态度十分和善。
    “先前惊惧之下动了胎气,接下来的时日切莫多思多想,安安心心养着才对身体好。免得十月分娩,自己吃苦头。”
    陆太医絮絮叨叨的话她已听不大清,视线不自觉地下移,落到了搭着一层细棉被的小腹上。她很难想象,这个十分平坦的地方已经有了一枚小小的种子,日后会成为她和顾淮安的孩子。
    这种血脉相连的感觉难以言喻,换成是任何时候她都十分高兴,可现在却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现在局面都不明朗,尚且还不明白皇上对她是什么态度,这个孩子来得太过突然,让她都不敢确定自己是否有能力护住这个孩子。
    她不免想到,倘若那一日没有出事,是不是现在还在安王府和世子爷在一起。这段时间他卸了身上的职位,说是要带着她在京城逛一圈。他们还约好了再去郎溪,说不准会在郎溪的路上,会发现她怀有身孕的事,会同样高兴这个孩子的到来。
    他们的亲缘都过于单薄,便格外珍惜会来到身边的每一个人。
    倘若那一日没有出事……
    她想着情绪就控制不住,连带着肚子都开始抽疼。她没有怀过孕,只知道肚子抽疼不是一件正常的事,因此更加紧张。恶性循环之下,她下身又开始见血。
    陆院首还没有离开,连忙替她重新施针,等一个时辰之后,姜若的病情才逐渐稳定下来。
    消息很快传到皇上那边,冯公公等陆院首离开之后,这才转身进了勤政殿。
    勤政殿的中间多了一尊三足鼎立的香炉,香炉镂空的龙纹中冒出几缕白烟。白眼袅袅娜娜上升,又消散在不远的高空中,只落得一室令人醒神的香气。
    可就算再令人醒神,长期燃香又不透风,屋内都会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憋闷,让人难受的紧。偏偏自从知道安王世子对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丫鬟动了真心之后,这屋内的香炉没有一刻不是燃着的,屋里的气味熏得人都能打个跟头。
    可没有一个人敢多说什么,近旁侍候的人都知道皇上最近的心情不大美妙。自从太子略略提了一句安王世子旁边多了个丫鬟,皇上从最开始的不在意到后来的沉默,脸色越发难看,像极了一座随时等待着喷发的火山。
    饶是冯公公这样事后多年的老人,面对现在的皇上仍旧觉得心惊胆战,恨不得这件事情立马过去。他手持拂尘蹑手蹑脚走到身边,低垂着头恭敬说:“陆院首来了,说是姜姑娘醒来情绪有些激动见了血,施针之后孩子才保住的。”
    皇上放下手中的书籍,捏捏自己的鼻梁。半晌之后,他才声音温和道,“告诉陆鸿铭,太医院的药物任他使用,务必将这一胎保住。”
    这样的重视,就是宫里嫔妃都不曾有过。
    谁能想到一开始,皇上下的命令是就地斩杀。
    也是十分凑巧,前去刺杀的暗卫是在动手的时候,姜姑娘刚好动了胎气血流不止。随行的暗卫中有略懂医术的人,察觉出她怀有身孕,没敢做主便将人又带了回来。而那日皇上刚好身体不适,陆院首被请来坐镇勤事殿,姜姑娘才能在被带回来的第一时间得到救治。
    可姜姑娘往后到底是什么前程,冯公公也不敢猜测。
    实际上皇上也没有想好怎么处理姜若的事,原本一个婢女杀了就杀了,可偏偏在这时候被查出来怀有身孕。
    皇家子嗣不丰,太子成亲多年也仅仅只有一个孩子,三皇子和五皇子至今还没有任何动静,至于六皇子,有没有动静他都不想知道。唯一没有成亲的便是顾淮安,这孩子主意正,成亲生子不知道要到哪年。姜若的孩子若是平安生下来,就是他的头一个孩子。假使现在他出现意外,也有人将他的血脉延续下来。
    这就是皇上犹豫的地方,可同时他又极为不满意,他一手培养成才的孩子怎么会看得上一个卑贱的婢女,甚至同人有了血脉。
    他闭上眼,胸腔跟着心绪起伏不定,最后彻底失序。他死死地抓着龙纹悬空扶椅,干枯的手背上青筋往外迸发,似乎要冲破一层发黄的皮肤直接跳出来。
    冯公公也被吓了一跳,将拂尘往腰上一别,在后方的多宝架上找出一个刻花木匣。在找中间的一只白玉瓷瓶时,他整只手都在发抖。慌乱和恐惧席卷到心上,他发狠双目凸出,直接咬破自己的舌头,借着血腥味儿才让自己勉强保持镇定,将白玉瓷瓶的塞子拔开,放置在皇上的鼻息之下。
    皇上深吸了一口气,过了好长时间药物才将身体的痉挛一一梳理,勉强缓过神。
    他整个人重重往后背上靠去,因为发病显露出几分病态,皮肤干枯发黄,活像是一具开始变得僵硬的……
    后面的想象还没有完成,冯公公猛然一个摆子清醒过来,小心问:“陆院首应当离开没有多久,小的现在去请他过来一趟。”
    “没有多少必要,真让他过来无异于告诉别人,朕不好了。”皇上对于现在的局面异常清醒。
    江南遭受重创,正在等待反扑。一旦自己重兵的消息传出,朝中势力就会全然乱了。太子还是太稚嫩了,不能镇住现在的朝堂。
    对于太子,他以前是极为满意的。太子作为一国储君,仪态和行事都是万众的楷模,一举一动挑不出任何错来。轮番被大周朝最顶尖的那群臣子教导,太子的手段和计谋都不缺,可以说太子按部就班就一定能继承他身下的位置。
    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太子的心开始乱了,所有心思不是放在政务而是在各种人心的算计上,甚至他还没死,太子就已经开始惦记上他座下的位置。
    对于这点,皇上明显是失望的。
    冯公公打小起就跟在皇上的身边侍候,最是知道皇上这一路走来的艰辛。此刻见到他连生病都要瞒着,身边连亲近的人都没有,心里也觉得酸溜溜的,不是个滋味。
    “下去吧,朕想一个人静静。”皇上无力地挥挥手。
    “诺。”冯公公忍住心里的那股酸胀,也不敢多说什么,直接向外面走去。他在心里祈祷着,希望安王世子能够早日察觉圣上身体的异样,千万不要为了一个女子同圣上置气。
    ——
    姜若再次清醒之后,情绪比先前稳定很多。
    大概是知道自己肚子里多了个小人儿,她表现得相当配合,每日该吃的吃、该睡的睡,表现地就像是在自己的府中,心大地让一众人侧目。
    皇上一直都没有召见姜若,却一直有宫女将她每一日的日常起居呈递上来。姜若的听话和配合让他诡异地觉得舒心,连带着对姜若的印象都好了几分。
    毕竟和吵吵闹闹的废物比起来,听话的废物最起码不会让人心里添堵。
    更让他觉得诧异的是,顾淮安完全没有任何动作,就好像是身边少了一个人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区别。可越是这种平静,越让他的火气上涌,这感情是用他曾经教导过淮安的手段反过来对付他?
    皇帝动怒,却偏偏又找不到任何的理由发作,仿佛谁先有动作就会在这场博弈中落了下风。
    恰逢科罗什部落的两位皇子进京进贡,祈求大周的物资帮助,且向大周朝为二皇子求娶公主。
    在青海一战中,安王虽然大败敌军取得最终的胜利。但由于一开始粮草贪腐,延误时机,导致大周朝在同那些草原部落交手时同样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因此科罗什部落的到来,对两国来说都具有重要的意义。
    求娶公主倒是好说,他的三位女儿虽然都已经出嫁,大周朝并没有尚未婚配的公主。但可以挑选一位合适的宗亲之女,赐给公主的身份送去和亲便是。科罗什部落也并不会在意究竟是哪位公主,在乎的是联姻对于双方的象征意义以及跟随公主过去的大笔陪嫁。
    可朝堂上因为这件事吵翻了天。一半人认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些部落可不会记得曾经自己的臣服和获得的好处,一旦他们休养生息兵肥马壮之后,就会率领骑兵南下不断骚扰边境一带,边境人民深受其害。部分人认为,大周朝乃礼仪之邦,理应应下科罗什的要求,让大周的威名传到草原。
    皇上是经历过国库的的的不足百两银子被硬逼着打仗的日子,这些年矜矜业业他好不容易积攒下一些家底,也不想白白给这些部落好处,便定下了大概的方案。
    联姻是要联姻的,可东西也不是白白送出去的,得要科罗什部落的人拿东西来换。要是科罗什不落的人不愿意,也可以适当展示展示大周朝的武力。
    至于招待的人选,自然而然落到了顾淮安的头上。
    这次倒不是皇上偏心,皇子当中唯一接触过军队的三皇子远在扬州,其余人虽然在兵部轮转学习过,可武力上实在说不上有多擅长。
    顾淮安刚刚好合适,正经状元出身,又被安王带着对军营十分熟悉。
    太子在听说招待科罗什的人选时,略略挑了挑眉,看了皇上和自己那位堂弟一眼,却也没说什么,在皇上的示意之下,提前离开。
    大殿内,就只剩下皇上和顾淮安二人。一人遥坐在龙椅之上,一人只身站立在最下方的位置上,两个人之间仿佛隔着永远都没有办法跨越的天堑。
    但以往不是这样的。
    作为皇上最信赖的宠臣,顾淮安拥有许多旁人不敢想象的权利。他可以随意地走到圣前同皇上交流,将皇上当成最信赖的长辈问出自己心中的疑惑和不解,也可以提上两句自己最近的生活如何。
    不管怎样,都不会像现在这样恪守着君臣之礼。
    皇上自然是知道其中的缘由,慢吞吞端起桌子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冷掉的茶水一口一口啜着。冰冷的茶水沿着喉咙一路往下,却丝毫浇灭不了心中的那股憋闷,反而有越演越烈的架势。
    等一盏茶全都见底之后,他窥见下方的男子的站姿并没有任何的改变,最后还是开口,“你就没有什么想要问朕的?”
    茶盏落在黄梨木的桌面上,发出一声脆响,砸破了现有的平静。
    顾淮安神情微凛,再抬起头时候,脸上挂着适当的惊讶,“关于科罗什部落的事?皇上可是忘记了,微臣年少时曾跟着父亲一起去边境住过一段时间,对科罗什部落有些了解。”
    “朕是说你府上的那个婢女,就没有什么想问的?”
    “臣是听说,您将她带走了。不过是一个婢女而已,您若是想要带走就成。”顾淮安突然笑了。
    他原本就眉目俊朗,笑如朗月入怀,坦坦荡荡道:“别说是的婢女了,淮安身边的一切都是皇伯父所赐。您只要想要,我就没有不给的道理。”
    “可朕听说,你专程替她准备了生辰宴?”
    “确实有这件事情,她跟着我去江南,差点连命都丢了,回来也只想要一个生辰宴,我没有不应允的道理。”顾淮安垂下眼帘,盯着地面光可鉴人的金砖。
    皇宫里所有的金砖并非就是用金子做成,而是将离地几米深的湿泥反复的过滤,再捶打煅烧,低温烧制一年之久才成。成了的金砖在敲打时有金属之声,可倘若一炉中有超过三块的金砖敲不出金属之声,整炉的金砖便会被销毁不得再用。
    因此这金砖比真正的金子也差不得什么,可见登上这个位置之后,所享用的生活有多么奢靡,也难怪有这么多人千方百计也要坐上这个位置。
    他盯着地面上自己模糊的影子,倏得又笑了,带上几分自嘲,“倘若臣不是做这些不着调的事儿,反而继续掺和进政务里,又有几条命够人算计。”
    皇上的脸色微变,原本灰白的脸色更加黯淡。他随手往旁边抓去,抓住手边的翠色龙纹镇纸,冰凉的触感传来时,他轻轻咳嗽两声,“不会有这样地事情发生,不必多虑。”
    顾淮安挑了挑眉,不可置否。大家都装作糊涂的事,挑明了反而没什么意思。
    皇上不准备在这里问题上过多纠缠,缓声一字一顿道:“这个婢女有了身孕。”
    第86章 086
    ◎他想姜若了◎
    顾淮安只觉得自己的耳边一懵, 快要听不懂“身孕”二字是什么意思,表情瞬间僵硬住。
    可他还记得自己这是在宫里,皇上正盯着自己看, 短暂的失神之后,脸上又很快带上了几分恰到好处的惊讶, “什么时候的事?”
    他脸上表情转化到太快,快到一直盯着他的景丰帝都没有察觉出有什么异样。
    “接进宫中才发现的。”皇上的手在镇纸上来回摩挲,感受上面的凹凸不平,声音温和道:“孩子差点没了, 也是运气好, 恰恰能保住一条命。”
    顾淮安没有一点多余的表情,恭恭敬敬站在下方, 也只有他自己才能明白,自己的身体有多么僵硬。
    “你到了这个年纪,也该要成亲了, 庶长子的名头不好听, 你未来的夫人也会介意。”
    原本耷拉的眼皮抬起,他的目光依旧宽和,落在面前男人身上时,带着几分探究,“依照朕的意思,这个婢女和她肚子里的孩子不能留。”
    “这是我的第一个孩子。”顾淮安微微蹙眉,眉心又很快舒展开,脊梁骨硬戳戳挺着, 带着几分迟疑道:“不大好吧。”
    “只要你想, 你日后还会有很多的孩子。”皇上看着他, 话语里饱含深意。
    他这些年再怎么瞒着, 可脸上仍旧显示出病容,原本锋利明亮的双眸上覆盖了一层黄澄澄的薄纱,更像是蛰伏在暗地里一动不动的猛兽,随时等着冲上来要了人的性命。
    顾淮安知道,自己一旦表现出丁点异样来,姜若才会陷入到危险的境况中去。
    这位皇伯父,对他的掌控欲到了惊人的地步,不允许他在他定好的人生道路上有一丝一毫的偏差。
    可就是这样,他也仍旧能眼睁睁看着旁人对他下手,甚至要了他的性命。
    顾淮安突然觉得可笑又荒唐,觉得自己就像是摆弄上台的小丑。他跪下来,低下头时遮掩住自己黑沉沉的视线,“全凭圣上处置。”
    皇上看着跪在下方的男子,发觉在自己还么有察觉到的时候,已经看不穿面前这个由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
    将所有事情都在脑海中过了一遍之后,他最后还是点点头,召顾淮安上前来说话。
    他像是突然来了兴致,不断地回忆着往昔,“那你可有喜欢的姑娘?你觉得崔家姑娘怎么样?朕记得你小的时候,还和崔家姑娘见过面,在一起玩得不错。
    不过你小时候脾气很好,同谁都能玩到一起去,就是胆子未免太大了些,整日带着那群年轻的小子招惹祸事。朕都不知道为你召见了多少大臣,低声下气安抚人。”
    皇上说的低声下气,也不过是在大臣来了之后,说上一声“安王世子是胡闹了些,可其他人未必一点错处都没有”。在护犊子上面,皇上称第二就没有人敢称第一,从小对顾淮安就同其他人不一样。
    顾淮安但凡有一丝坏心,照着皇上这个养法,如今也成了京城中第一个混世魔王,那么皇上现在的态度又会不一样。
    顾淮安心里门清,皇上想要追忆往昔,他便陪着说话,甚至还在宫里用膳,直到傍晚时分赶在宫门落锁之前才离开。
    全程他没有表现出一丝异样,全程都没有提过姜若半个字,仿佛真的就是一个丫鬟而已,没有什么值得在意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