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华宫。
佛堂内的铜鼎里,焚着的香仍然在袅袅飘着,弥漫着淡淡的味道,和着木鱼敲打的声音,有一种禅的意境。
“中堂大人,多日不见,一向可好?”苻皇后微微笑着,停下敲击木鱼,扶着身边的小爆女站起,看向佛堂外的男子:“快快请进。”
聂狩臣朝她施了个礼,踏进佛堂“见过娘娘千岁。”
有执事的宫娥送来热茶,苻皇后落座,笑问作于下首的男人:“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大人日理万机,替皇上分忧,今儿专程进宫,不知有何贵干?”
她料得没有错,这位城府极深的聂中堂也有软肋,否则他何必来这一趟?
“娘娘,下官因何而来,想必娘娘心中有数。”
“哦?聂中堂这话,本宫倒是不甚明白。”苻皇后装糊涂:“不如请大人开门见山吧!”
“那么微臣就明人不说暗话了。”聂狩臣也不客气:“微臣的内人,听说今儿突然在刑部大牢暴毙,怎么不等微臣敢去,倒教娘娘宫里的人抢先一步带走了?”
“噢,原来是这事儿啊!”苻皇后作恍然大悟状“中堂大人说是‘内人’,倒教本宫没反应过来,可是指大人的小妾蕊丫头?”
聂狩臣没回话,冷冷地瞅着她。
苻皇后笑笑,也不计较:“倒是有这么回事,本宫听魏安说,蕊丫头被大人冤枉,当成害人的嫌疑犯进了刑部大牢,本宫念在那蕊丫头忠心耿耿地侍候了本宫这么些年,就派了人去看,谁知蕊丫头命薄,居然连小命都没保住,她又没有个亲人,所以本宫让身边的奴才们帮忙入殓,再用马车送她回家乡下葬了。”
聂狩臣冷笑一声:“娘娘宫里的人,去得可真是及时再说,无论她之前是何身份,既然进了微臣的家门,就是微臣的人,怎么能送还家乡安葬?”
“本宫倒奇怪了。”苻皇后反唇相讥:“中堂大人口口声声说蕊丫头是大人的人,怎么被冤枉的时候没见大人这样护着呢?”
“娘娘!”聂狩臣懒得跟着难缠的妇道人家绕来绕去“还请娘娘明示,微臣的内人,被娘娘藏到何处去了?”
“这话说的,人死不能复生,本宫藏一个死人做什么?”苻皇后笑了笑“这下本宫明白了,大人今个儿原来是专程来找本宫算账。”
“微臣不敢。”聂狩臣耐着性子“微臣的手下,已经快马加鞭朝青州追了近五百里,根本就没有发现娘娘说的马车。”
苻皇后微微一愕,很快恢复镇定:“不可能。”
“娘娘是打算跟微臣装糊涂装到底吗?”聂狩臣满脸寒意“腾”地站起身,眯起眼:“娘娘,事已至此,微臣奉劝娘娘还是把人交出来,臣可以当做此事没发生过。”
“好你个聂狩臣,胆敢威胁本宫。”苻皇后也不是吃素的,气得一拍桌子:“你眼里还有王法吗?”
“臣忧心内人安危,若是冲撞了娘娘,还望娘娘恕罪,但臣的内人下落,请娘娘一定告知微臣。”
“你!”
“娘娘难道要微臣去皇上面前喊冤吗?”
“你想拿皇上来压本宫!”
“臣岂敢?”
两人唇枪舌剑,正剑拔弩张之际,从门外匆忙跑进来一个人,正是重华宫的大太监魏安。
“娘娘、娘娘大事不好了,去青州的”他满脸是汗,慌慌张张地闯进来,根本没料到聂狩臣也在此,待发现后,一时倒不好往外退,只得朝后者行礼道:“老奴见过中堂大人。”
“魏公公,去青州的什么?”聂狩臣毫不含糊,上前一步,眯起眼咄咄逼人地盯着魏安“公公何不把话讲完?”
“大、大人您误会了”魏安脸色白了又青,青了又黑,一个劲儿捏着袖子擦脸上的汗,陪笑道:“是老奴一时口误,还请大人恕罪。”
“皇后娘娘,您还要继续跟微臣绕圈子吗?”聂狩臣转头,侧目而视“若是微臣的女人有任何闪失,娘娘,微臣不会就此罢休。”
苻皇后一时气结,怒问:“那么中堂大人想如何?”
“很简单。”他一字一句道:“臣的内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那好,魏安。”于是苻皇后朝魏安道:“你清清楚楚地告诉中堂大人,本宫到底有没有派马车送初蕊的棺木回青州去!”
“回娘娘的话,有倒是有”魏安的汗像是怎么也擦不完,心惊肉跳地偷眼看了聂狩臣“可是”
苻皇后一愣,一丝不祥腾上心头,急声问道:“可是什么?你快讲!”
魏安一脸沮丧,结结巴巴地道:“马车马车在途中不见了”
“你说什么?”符皇后震惊万般,脸色咋变“什么叫不见了?”
“老奴安排在驿站的官员一直没接到马车,于是派人去找,在距离京城三百里的一片树林里,只见到宫中侍卫的尸首,并不见马车和初蕊姑娘的踪影。”魏安总算把事情说清了“七名侍卫全部遇害,似乎是碰到了高手”
符皇后哑口无言。
她倒是真想救初蕊,一来试探聂狩臣是否真的对蕊丫头无情,二来若是初蕊当真走投无路,便偷天换日将人送回家乡去,说到底,她对这丫头心怀歉意
于是,她暗中派人在牢房中的茶水中下了一种无色无味的“麻生草”食者表面如同假死,但意识清楚、口不能言,然后入殓进棺,送出城去。
千算万算,没想到有人会杀了宫中侍卫,劫走马车,这究竟是有人要害蕊丫头,还是想以蕊丫头的性命要挟聂狩臣?
没将思绪捋清,一旁的魏安已经“扑通”跪了下去。
“中堂大人,娘娘一心想救初蕊姑娘,所以才会想出这么个法子来,娘娘根本就没有害蕊姑娘之心”
“魏安,你不必说了。”符皇后心中百般滋味,叹口气道:“聂中堂,本宫会派人将蕊丫头找回,给你一个交代。”
聂狩臣冷冷地看了,一拱手,言简意赅地说句“臣告退”便转身离开。
出宫的路上,他一路疾步如飞,心中像是被什么东西堵着了,闷得直发慌。这样少见的情绪,天底下也只有她能带给自己!
“爷!”
守在宫门口的凌飞、凌越见他出来,立即上前。
聂狩臣脚步不停,凌飞、凌越跟于两侧,听他压低声音指挥道:“凌飞,立即拿瑛王殿下的权杖去调动‘暗卫’。”
“是,属下明白!”
“凌越,派人继续盯着太师府,有任何动静,马上来报。”
“是!”走出红色宫墙,黄色琉璃瓦的皇宫,他站在架在护城河之上的白玉桥,长长地吐了口气,回首望向那深深禁宫。
两年前,因南蛮进犯边境,边关八百里加急文书送到京里。
当时刚在宫中歇息的天子,当即差人在深夜紧急召他进宫商谈。
宫门开着,有个素衣女子,于朦胧月夜下,提着一盏八角宫灯,正笑盈盈地恭候着他。
年纪不超出十六岁,小小的瓜子脸上肤似凝脂,眉如弯月,一双剪水双瞳顾盼生辉,简直比那天上的星辰还要动人,但最令人不可忽视的,是全身上下那股纤尘不染的气质,足以令周遭的奢华景致皆尽失色。
“大人,皇上和皇后娘娘已经等候多时了,请随奴婢来。”她的声音婉约动人,却有着不亢不卑的味道,比起京城里那些名门千金还要出几分娴静端庄。
他略略颔首,跟着那清丽的身影王宫内走。
宫内草木纵横,眉低月色花枝高,葳榳蓊郁的树木哀了又荣,荣了又哀,叙述着重重深宫里的纷繁纠葛。
白色的月光,将两人一前一后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一个伟岸,一个娇小,随着忽明忽暗的光线,在某一点,似乎开始有了交集。
小女孩儿长大了
其实,应该是在更早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了她,那时,他还在瑛王的军队里,是谋士,也是战将。
每逢冬至,皇宫中的宫女们就会奉命为将士们缝制棉衣,然后送来军营给士兵御寒。
他收到的那件棉袍,厚实、温暖,针线细密整齐,薄厚均匀,看得出所做之人的心灵手巧。
可是那是什么?
青色的衬布上,密密麻麻地以白色丝线绣着苍头小字,一排排,十分工整:
下楼来,金簪卜落;问苍天,人在何方;恨王孙,一直去了;言冤家,言去难留;悔当初,吾错失口;有上交,无下文;皂白何须问;分开不用刀;从今莫把仇人靠;千里相思一撇消。
他见了,一时失笑,此时一旁有军士瞧见,便好奇地凑过来看了看,疑惑地问:“聂将军,这是什么呀?棉衣上怎么会有字?”
旁边的其他军士们闻言,也纷纷围过来,争着抢着从头到尾念一遍,却是一句也不懂。
像诗?不是诗;像信?又不是信。
“聂将军,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啊?”众军士大惑不解。
他微笑,答道:“这是字谜。”
“字谜?”
“嗯,各位若有兴趣,不妨猜一猜。”
一向沉闷的大营中,突然变得热闹起来,上至领兵的将军,下至最普通士兵,都兴致勃勃地参与了这个不曾见过的游戏,最后甚至连喂马的马夫、做饭的伙头也闻讯赶来,众人嬉笑怒骂,你唱我和,一时间好不开怀。
可惜,肚子里墨水太少,乱哄哄吵闹成一阵,最后也没人能猜出这说的究竟是什么字谜。
于是军士们只得回头去问他:“聂将军,您能猜出来吗?”
“嗯。”他一直笑而不语地看着大家伙儿闹,见人来问,方微微颔首,以指腹沾上酒水,在长长的案几上依次写下: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这、这就是谜底?”军士们越发疑惑。
“不错,这是字谜。”他耐心地解释道:“下楼来,金簪卜落下字去掉卜字,就是一;问苍天,人在何方天字去掉人,就是二”
“噢!”众军士当即心头雪亮,齐声大呼“好个冰雪聪明的姑娘,竟然想出这等有趣的字谜游戏来!”
他盯着手中的那件棉袍,唇边勾起少见的弧度。
晃眼,历经春夏秋三季,又到了第二年的冬,又是分发棉衣的时节。
他早早地找到押运官,去看那一大堆新衣里还有没有绣着字的棉袍。
果然,他找到了,仍然是她
元宵,兀坐灯光下;叫声天,人在何家;恨玉郎,无一点直心话;事临头,欲罢不能罢;从今后,吾当绝口不言他;论交情,也不差;染成皂,说不得清白话;要分开,除非刀割下;到如今,抛得我手空力又差;细思量,口与心儿都是假。
他默默念着,心中实在欢喜,逐拿回营去交予众军士,大家伙儿又是齐心协力乱猜一通,最后仍是来问。
“这个,与上次的不是一样吗?”他也不明说,仅仅只是提点。
“哇!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元宵,兀坐灯光下元去掉兀,是一!”
“叫声天,人在谁家天去掉人,是二!”
“哈哈,老张,你变聪明了!”
“你也不笨嘛!看来咱们有空还是得多念书,像聂将军一样,文武双全!”
“是哦!不过这做棉袍的宫女,倒真是有趣,去年来考咱们,今年又来一次,还真把咱们考倒了!呵呵,老子好久没这么开心过了!”
“真的是啊!多亏了这姑娘,也不知道这是哪个宫里的”
他一边听,一边将那崭新的棉袍收妥。
从京城出来那么久,一直呆在军营之中,他突然想回家看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