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眸黯了黯“是皇后娘娘把我抱给他的”
“皇后?”哪位啊?
“已死的前皇后,纪非。”
“似乎有听过”藏冬摸着下巴想了半晌,脑中灵光一闪,忽然兴冲冲地问:“难不成她就是那个世人称颂的护国皇后?”名人哪,原来这小子还是系出名门。
“嗯。”每每想起那个强势皇后,燕吹笛都觉得心中还有阴影。
探求八卦的藏冬两眼好不闪亮“她与你家师父是何关系?”无关无系会送个孩子给皇甫迟养?这事说出去打死他都不信。
气息明显变得很不稳的燕吹笛握了握拳头,再颤抖地松开拳心。
“他爱她。”
不意间撕开了一道陈年伤疤,藏冬一顿,这才发现燕吹笛的神色不同以往,一扫以往毛躁的模样,染映在他面上的,也不知是懊悔不是负疚。
“那个听说爱是一种永恒的修啰,爱她。”燕吹笛低垂着头,落落寡欢地道“在这世上,他就只爱纪皇后一人而已”
藏冬聆听搁在他那似自责又幽怨的语气,心思当下再玲珑透明不过。
他大刺刺地摇首“依我看,不止。”
“什么?”
“倘若修罗的爱是一种永恒,那么,得皇甫所爱之人,定不只那个死去的皇后一人。”
燕吹笛的眼中布满迷惘“还有谁?”
“当然是你这没良心的臭小子了。”藏冬不客气地以指顶上他的鼻尖“别忘了,你可是皇甫迟亲手拉拔养大的。”虽是套上了个师徒之名,但他俩骨子里可是货真价实的养父子关系,他当这人世间的父子情那么容易斩断?
燕吹笛粗鲁地一把撩开他的手“我都说过他早就不认--”
藏冬冷笑地问:“皇甫迟说的?亲口说的?”
素来为人坦荡的皇甫迟,的确是从没说过这样的话经他这么一问,燕吹笛愣愣地想着。
“无论发生何事,这世上,会改变会负心的,始终都是众生与凡人,却永远不会是修啰。”想到修罗的天性,藏冬更是感慨无比“所以说,被孤单单丢下的,也永远只会是修啰。”谁说修罗无情来着?依他来看,不管是哪界的众生,都没修罗来得长情。
他总是被丢下吗?燕吹笛不禁有些茫然。
自皇后起,到他们师兄弟还有千夜皇甫迟身边的人,都先后一一离开了,然而自始到终都没有挪过步伐的,就只有一直都守在钟灵宫的皇甫迟而已
“所以说,你觉得你委屈,我倒觉得皇甫可怜。”藏冬偷瞧了他的脸色一会儿,不动声色地继续再接再厉。
燕吹笛的声间有些沙哑“他有什么好可怜的?”
“可怜啰!”藏冬演技娴熟地吁长叹短“可怜他一开始就没得选啊,傻傻的抱了个孩子就养了,养了就笨笨的爱了,就算明知你是只呆皮猴他还是养你护你,谁让你是他的孩子呢?”
燕吹笛听了心狠狠一坠,红着眼眶起身就赏他一脚。
“少在那胡说八道!”
无端端受了一脚后,藏冬呈大字状地平躺在地上,半晌,他一手缓缓抚上面颊火辣辣新出炉的脚印子。
“本神就不信没人能收拾你这坏脾气的臭小子”脸皮有必要薄得一戳就透吗?局外神说说实话都不许啊?
拉不下脸皮,随意踹了神就跑的燕吹笛,一路横冲直撞地跑进自个儿的房里时,不意被脚下的门槛绊了绊,及时止住步伐没摔个大跤后,他喘了喘,而后缓回头看向那个自他三岁起,就不曾在钟灵宫内的门槛。
他记得小时候,偌大的钟宫有许多殿、院、堂,还有更多的宫人所居的宅子和房间,宫中更是有许多弯弯曲曲的长廊,以及数也数不尽的门槛,还十来步就一个,常累得他想去找师父,都得连跑又带跳的才能跨过那高高的门槛。
只是平日里跳跳门槛更还无妨,一到了冬日,钟灵宫的地板常被冻上了一层霜不说,手短脚短的他,还被裹上了厚厚的御寒衣裳,跑不快也跳不高,害得他总会因为冰点雪地滑而摔得鼻青脸肿,而皇甫迟最常做的一件事,就是一手把他夹在腋下,带着他这只黏人精在宫内四处行走。
只是公务繁忙的皇甫迟,也不是时时都能陪在燕吹笛的身边的,于是因四处乱跑而跌得七荤八素的燕吹笛,时常哭着去书房找自家师父。
皇甫迟搁下手中的朱笔,起身快步走向又没能成功跨过门槛,一头栽倒在门槛处的小猴子,心疼地看他又把额头给磕得红红肿肿的。
“疼不疼?”
“师父抱”燕吹笛可怜兮兮地吸吸鼻子,扑进他怀里大诉委屈。
皇甫迟利落地抱起他,然后若有所思地看向老是害小猴子跌得十分惨烈的门槛。
次日收到宫人紧急来报后,兰总管怒气冲冲地一路直闯进皇甫迟办公的书房内,果不其然地发现,害全钟灵宫一夜之间所有门都没了门槛的罪魁祸首,此刻正舒舒服服的窝在皇甫迟的怀中啃着甜果子。
“敢问国师大人,咱们钟灵宫的门槛呢?”兰总管力持镇定地顺了顺胸口的闷火,皮笑肉不笑地盯着那对成天没事找事的师徒俩。
“拆了。”
“钟灵宫年久失修了?”
“燕儿腿短。”
“”就为这?他敢不敢再理所当然一点?
无视于兰总管黑压压的臭脸,皇甫迟泰然自若地拈起一颗进贡给皇帝的干果,直塞进一副嗷嗷待哺样的小猴子口中。
可即使全钟灵宫的门槛都给拆了,因畏寒而被皇甫迟给包成个小包子的燕吹笛,因手脚不灵便的缘故还是日日照跌不误,于是一整个冬日,就见他们师徒俩,时常一个在雪地上跑着跑着就摔个大跤,一个弃公务不顾,跟在后头适时的捞猴子入怀。
对于此景,早就见怪不怪的全钟灵宫宫人们,已是麻木再麻木,连扯扯嘴角都嫌懒怠,随他们师徒爱怎么折腾就怎么去,可兰总管还是十分不乐见皇甫迟那般没法没边的宠孩子态度。
兰总管气得牙痒痒“国师大人,燕儿既没缺了手也没断了脚。”都三岁了,有必要成日这样形影不离的抱着吗?
“他腿短,会跌。”皇甫迟牢牢抱稳在他怀中酣睡的孩子。
“又不是瓷做的,不跌不长记性,您别老惯着他了!”看这小子往后还敢不敢时像无头苍蝇一样在宫中乱窜。
“他还小。”皇甫迟低首看着自家猴子可爱的睡脸。
兰总管不禁抚额“敢问国师大人,燕儿要长到几岁才能算是不小?
“十六吧。”
“”敢情您还想一路抱他抱到十六啊?
燕吹笛不语地看着那个钟灵宫没有的产物发怔,兰总管气得跳脚的模样还映在他的脑海里,皇甫迟宠孩子独断独行的态度他也还记得很清楚
他已经有多少年没有回想起那些往事了?
他已经有多少年没有回过头去面对那些亏欠了?
皇甫迟那张永远不老的脸庞,在岁月的无情下,也日渐在他的心中变得模糊了,倒是皇甫迟远眺凤藻宫的背影,却像铭刻一段,在他记忆最深处凿成了一座不见天日的深井,井中水波不兴,徒留的是浓郁得令他喘不过气来的爱与恨。
钟灵宫天台上,漫天的红霞将师父魁伟的身影拢入其中,在皇甫迟的身后,拉了一道长长寂寞的影子
他是体会不出皇甫迟当时远望凤藻宫的心情究竟如何,可他看得见。
在那一夜,他清清楚楚的看见了,皇甫迟小心翼翼隐藏在冷漠的面容下,那一段不容世俗的秘恋,那一段师父心上绝不容许任何人涉入的爱情。
所以他很清楚,在失去皇后的那一刻,哪怕是红尘俗世中所有的牵绊,哪怕是师徒情深,都抵不过由皇后亲手在是父心上划过那狠狠一刀。
那一刀,是悲痛欲绝,是爱到了极点世上再无他人,那是生不如死。
他只是个徒儿,或许在皇甫迟心中确实占有一席之地,可,那又怎能比得上师父心中的深情?
他人或许不知,就如同轩辕岳永远都不明白师父为何夜夜都站在天台上远眺凤藻宫,可他与他人不同,他打小就明白,师父那一双怀念又求之不得的眼眸夜夜是如何看着远方的。
因此,对皇甫迟,他虽有怨,却也不置喙些什么,因皇后之死他的确是参与其中,他虽无心造成,可却确确实实是始作俑者其一。
就因他的无知,因他的不听劝告对众生不设防,才造成了师父此生心中最大的痛,他害得那本该被他师父捧在手中呵疼的皇后死于非命。
隐忍了二十来年的梦,却因他人而破碎得如一地琉璃,怎能不恨?倘若易地处之,他没自信,他不会像师父一样不为爱复仇,哪怕那凶手是他一手养大的嫡亲弟子。
于是这么多年了,至今,他还是没法笔直抑视皇甫迟那早已心如死灰的双目。
数不清道不尽的愧疚,在他心中由涓涓细流汇成一片汪洋,翻天滔浪中,他只能选择以遗忘来试着让自个儿好过一些,但他也知道,这处人间并无孟婆汤,那一夜的记忆永不会过去,皇甫迟痛彻心扉的模样不会自他的脑海中挪开,而皇甫迟毫不迟疑对他袭来的那一掌,那时皇甫迟眼中被诓骗后的绝望,也永不会消失。
皇甫迟为何残杀各界众生,他这徒儿再知底不过,那是泄恨,那是心生绝望,虽说当年那些刺杀皇后的三界众生早已死尽,可皇甫迟的怒火却无一日熄灭。
为赎己过,这些年来,他拚命救助那些无辜遭到皇甫迟牵连残杀的众生,他不能告诉他人他这么做的原因,他也不能视而不见,他说不出,那雪夜中,他曾让皇甫迟失去了什么。
他恨过皇甫迟的无情吗?
恨过,却在岁月的流逝中也深觉自个儿活该,虽说,悔之已晚矣。
他恨皇甫迟如杀神一般对待三界众生吗?
那倒没有,毕竟事端皆是三界先挑起的,皇甫迟的所作所为,仅只是失去所爱之后的复仇,只是杀孽毕竟还是杀孽,自家师父做错事,他这身为帮凶之一的徒儿就得去兜回来,他可以忍受误交损友后遭骗的痛苦,面对师父的责难,心中有愧的他也可一力承担,但他却不能容忍自个儿缩站在角落边袖手旁观。
所以他走得远远的,去救去助那些受皇甫迟所害的众生,替他家那个早失了心、被仇恨蒙蔽了双眼的师父弥过,他知道,皇甫迟原来不是那样的。
在都把心麻痹后的这些年来,看遍皇甫迟为保人间不惜以残酷杀戮对待三界的手段,不只是众生对皇甫迟嗜杀的印象已定,就连他,也几乎都要遗忘了他们师徒俩曾有过那么一段幸福时光。
如藏冬所言,除了皇后之外,皇甫迟给了他所有的爱,细心扶养他长在,视若己出的疼宠,无边无际的溺爱,任由他自由成长的百般纵容那是一道皇甫迟再不会对人提起的伤,亦是他心中永无法愈合痛。
那真是段幸福的日子啊。
可惜的是
它永不会回来。
上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