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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2)
    而一直到多年后的现在,她还没理顺完她在那一刹那间想到的。小火车呜叫、松树香气、石头苔藓弄假成真地又让她回到了代浪村,她突然想到自己站在火车踏梯上,看着铃木医生的机器腿想到,她要和这神秘的腿结缘了。它是铃木医生所有神秘中的神秘。她要和它很近很近地相处了。松树的香气淡一阵,浓一阵,在树梢上轻轻打着哨音。哨音是湿润的,摸在她的额头上、面颊上。那么是什么意思呢?少女多鹤是要做那个永久伺候铃木医生的人吗?假如母亲的手臂抡开了她,她向上跨一步,而不是向下,她就是另一个多鹤了,一个不会为一个中国男人心碎的多鹤了。
    迎面来的松树越发密集。她拉住一棵树,在一块苔藓很厚的石头上坐下来。她的脚离那条排汛石沟不太远。天长了,到现在还没黑。这个城市总是黑不透的,不是这里出钢,就是那里出铁,或者某处轧出了巨型钢件,所以它看上去总有一个个微型的日出或日落。
    多鹤顺着下坡慢慢往回走。这时才觉得腿沉重得迈不动。两个膝盖发虚,一步一打闪。背石头是很重的活。
    多鹤突然停下来。她看见了少女时的自己。
    少女多鹤被一个奇观吸引了:一股血从指头粗的石缝流出,朝日出的方向流,渐渐在石头边沿结成一个球:一个金瓜那么大的血球,半透明,颤巍巍。几代同堂的血多稠啊,流成了这样固态和液态之间的一种东西。几代同堂,体韫、脉动、痉挛都分不清谁是谁,最后就成了一个血球。少女多鹤听了村长们对自己村民的打算后便往村外跑,往田野那边跑。一个个高粱垛子朝她来了。又闪开她,再让她丢在身后。那是她跑得最好的一回,在空旷里跑出呼呼的风来。脚下一个个高粱桩子,一个个地要钉住她,钉穿她地脚心。她跑得头发里尽是风,衣服里也尽是风。风从冷到热,到滚烫滚烫。
    她怎么会想到,那个少女多鹤竟然是在朝这几百幢一模一样的红白相间的楼群里跑。往一个她得而复失的中国男人怀抱里跑,往这个心碎的夜晚跑。
    可以很简单,就在这山上找棵树,挂上一根绳子,打个活结。得找一根好绳子。好样的日本人都用好刀好枪做这桩事情。仪式最重要不过,因为人的一生能有几个如此重大的仪式?女人最重要地婚仪她是没福了,这个仪式可不能再凑合。她得去找一根好绳子。
    快走到她家楼下了,多鹤见一大群人从楼梯口涌出来。老远就听到小环的烟油嗓音:“谁给借辆车去?”
    等人群近了,多鹤看见小环怀里抱着的是二孩。人群里有人说:“哟,他小姨回来了!”
    多鹤挤开帮不上忙却制造混乱的人们,一路上听人们议论:好像没死活着吧那还活得了吗等她挤近,她见小环两只眼睛瞎子一样直瞪前方。怀里抱着个孩子,步子跌撞却飞快地走过去。她只能看见二孩的头顶。因为抱孩子,小环的紧身线衣被搓了上去,爬在她胸口上。露出一段细长的腰。小环毫不感觉,她连脚上穿一只木拖板一只布鞋也没感觉。
    多鹤终于接近了小环,伸出胳膊去,要把二孩接过去,马上挨了小环一胳膊肘:“走开!”那是如此尖利的胳膊肘,要把多鹤地手臂凿穿似的。
    人们的议论慢慢在多鹤的理解力中连接起来,发生了意义:二孩是从四楼阳台上掉下来的。他和大孩在阳台上往下飞纸镖,不知怎么翻过了栏杆。栽了下去。
    多鹤不顾一切了。她再次挤到小环身边,叫了一声:“二昆(日语:二孩地昵称)!”谁也不懂她叫的是什么。她两只沾满矿石粉的手成了利爪,抓住二孩的胳膊,嘴里还在喊:“二昆!”她不住口地喊,一直紧闭眼地二孩居然睁开了眼。
    小环一下子站住了,两行泪飞快地落在二孩脸上。死瞪着的眼睛有了活气。
    二孩却又闭上了眼。
    小环一屁股坐在马路上,晃着怀里的孩子,又哭又叫:“我二孩!你咋地了!哪儿不得劲儿?告诉妈呀”
    二孩怎么也不睁眼。灰白的小脸睡熟了似的。他身上没有一点血迹。蓝色的旧褂子洗得发白,袖口被接长的一截蓝色还很鲜。肘部的补丁是黑色地。这是个穷人家的孩子,却是一个极其整洁自尊的穷人家的孩子,补丁打得多精巧,衣服给烙铁烙得多挺括!
    小环对多鹤说:“你再叫叫他!”
    多鹤叫了他两声。叫的是二孩的学名“张钢”
    二孩这回不睁眼了。“像刚才那样叫!”
    多鹤两眼呆滞,看着小环,她不知道她刚才叫过什么。
    这时一个人骑着三轮平板车过来,小环抱着二孩上了车,多鹤也上了车,离他们最近的是厂部门诊所。平板车上,多鹤不时伸手摸摸二孩脖子上的脉搏:还在跳动。每一次她从二孩脖上拿开手,小环就看着她,她便点一下头,表示二孩还活着。小环催蹬板车地人:“大哥,快呀!大哥,咱娘儿仨地命都在你身上啦!”
    到了门诊所,急诊医生做了各项检查,说孩子好像没什么大伤。全身骨头一块没断,连内脏出血也没发现,只有一处疑点,就是他的头颅。
    这时护士给二孩拿来一个水果罐头,打开后,把糖水一勺一勺喂给他。他地吞咽没有问题。孩子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会没有问题?小环问。看不出什么问题,假如头颅内部受伤,他不会吃东西的。谁从四楼上掉下来会没问题?只能说是个奇迹。也许孩子分量太轻,楼下的冬青树又托了他一下。有了问题咋办?从所有检查结果看,看不出问题。
    医生让小环和多鹤先把孩子带回家,出现什么情况再回来。
    “会出现什么情况?!”小环跟着医生从椅子上站起来。
    “不知道”
    “不知道你让我们回家?!”她一把扯住医生的白大褂前襟。
    医生秀才遇见兵似的看着这个北方女人。她狠起来嘴唇扯紧,腮上很深的酒窝一点不甜美。恰恰强调了她的凶狠。“你放放开手!”医生也凶起来,但还是个秀才。
    “你说,会出现啥情况?!”小环揪在手心里地白大褂增多了一些。
    “我怎么会知道?你讲不讲理?”
    “不讲!”
    “小丁,”医生回头对不知所措的女护士喊起来“叫人把她轰出去!无理取闹!”
    小环不知怎么已经在地上躺着了:“推我!王八羔子他推我”
    门诊所一共十来个人全跑来了,女护士证明医生没有推过小环,小环指控她袒护。所长调停的结果是让门诊所出一辆救护车,把两大一小三个人送到人民医院。再好好查一遍。人家那里权威,仪器也多。那个医生用手抹着被小环揪成了抹布的前襟,嘟哝说:“会有什么情况?那一罐糖水枇杷都给吃完了”
    人民医院的急诊大夫是个女的,她轻手轻脚地在二孩身上按按这里,扳扳那里,做完一项,就对两个伸长脖子看着她的女人点头笑笑。她在大白口罩后面的笑容非常柔和,然后她又把二孩推进x光室。最后是让检查颅内地机器查了二孩的脑子。折腾到晚上十点多,她才走到办公桌后面坐下,开始写什么。
    小环气也不出地看着她。多鹤看看小环,拉住她的手,不知是要安慰她。还是从她那儿讨安慰。小环的手毫无知觉似的,不像它惯常那样有主见。多鹤觉得那手还下意识地抽动一下,又抽动一下,似乎女大夫一笔一画是写在二孩的生死簿上。不。是写在小环她自己的生死簿上。小环全神贯注,嘴都忘了合,能看到隐隐闪动的一点金牙。多鹤反而比小环泰然,她在代浪村毕竟读了中学,从所有检查结果看,二孩没有危险。
    女大夫将口罩往下一拉,这下露出了她地整个笑脸。
    “孩子没有受伤,一切都正常。”她边说边从办公椅上站起身。
    小环不知怎么又在地上了。这回是跪倒在女大夫脚前,抱住她带一截白大褂的腿,呜呜呜地哭起来。
    “大夫啊!谢谢你呀!”她呜呜呜地说。
    女大夫给她弄糊涂了,又有点害怕和难为情:“我有什么可谢谢!你的孩子本来也没事啊!”小环可不理会,只管抱着她的腿大哭:“观世音再世我们孩子起死回生大恩大德”
    女大夫又拉又抱,最后多鹤也过来拉,才把哭成泪人的小环拉起来。女大夫递给多鹤几张处方,告诉她孩子贫血。要多吃猪肝。处方上地药是防止内出血的。吃三天,假如孩子一切正常。就停药。小环用哭肿的眼对大夫“唉,唉”地答应着。多鹤奇怪,小环撒野也好、愚昧也好,都让她离“找根好绳子”的念头越来越远。
    急诊室地门嗵的一声大开,进来的是张俭。他一身油污的工作服,头上戴着安全帽,脖子上系着毛巾,一看就是直接从吊车上下来的。他这天上下午四点到夜里十二点的小夜班,一个邻居把消息带到车间,他赶到了这里。
    他直奔躺在轮床上的二孩,二孩是他的心头肉。按说他没理由对两个一模一样地儿子偏心,但他总觉得二孩身上有什么他看不透的东西令他着迷。果然,常常令人料所不及的二孩又玩了个奇迹。
    他抱起二孩就亲,二孩无力地睁眼看看他,又闭上眼。女大夫说孩子受了很大惊吓,精神创伤可能需要疗养一阵。
    回到家张俭对两个女人大发雷霆,他发雷霆是一声不吱,虎着脸看着她俩。按小环的话说:这就是他驴起来了。他那样看人特别可怕,你觉得他随时会抓块煤球或半截砖拍你,不过最有可能的是拍他自己。
    他把她俩看得心发毛。
    “两人都看不好孩子?!”他说话了。
    “谁让居委会办食堂?”小环说。张俭一开口就万事大吉“多鹤不出去挣那点钱,咱连猪大油都吃不起!”
    张俭闷头抽了一会儿烟,最后他把决定宣布出来:多鹤立刻把工辞了。吃不起猪大油吃猪花油,再吃不起吃棉籽油,什么油不吃,也不能再把孩子交给丫头一人。丫头自从二孩被送到医院,到现在还吓得躲在邻居家。母亲小环常挂在嘴上有三句话:“揭了你的皮!”“捶烂你的屁股!”“使大针扎你的嘴。”
    小环这时站在邻居家门外破口大骂:“有本事你一辈子躲人家家里!回来看我不揭了你地皮!捶烂你屁股!”
    多鹤在身后拉小环地胳膊,小环这样管孩子虽然和楼上各家都一样,但让多鹤觉得难为情。小环不怕的东西很多,头一样不怕地就是丢脸。她把小环往自己家门拉,一张矮桌被撞翻了,上面摆的一副象棋也飞了,有一些棋子从栏杆空隙直接飞出去落在楼下阴沟里。象棋的主人叫起来,说少了两个卒。小环的嘴忙里偷闲呵斥他们:“不才少两颗子儿吗?凑合玩吧”
    多鹤不动了。找好绳子干吗?凑合活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