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到家时,照例已是晚上十点。夏君阳伸手进衣兜里,却发现钥匙不在。
是在换运动服的时候将钥匙取出来放进保管箱里,结果却忘了拿走。因为很快就记起了细节,女孩并没有无措,只是怀着一线希望敲了敲门。无人回应。夏君阳绕到外面的阳台上探头看了看客厅窗户处,不出所料一片漆黑。她只得无奈地拨了母亲的电话。
突兀的温柔女声取代了母亲惯常不耐的声音:“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夏君阳放弃地挂断通话,在楼道里徒劳地站了一会儿,最终下了楼。
弟弟双临离开后,她和母亲就搬进了这个二室一厅六十多平米的房子。母亲的梦想是有朝一日能有一所属于自己的房子,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小窝。但是这个梦想随着弟弟的离去流了产。
快乐,甜蜜,色彩斑斓,每个人的梦想几乎都是一样的,但破灭的梦想却各不相同。有些就像绚丽的气球,飞到高处“嘭”地一声爆炸,什么都不剩,做梦的人才发现原来那只是空中楼阁白日梦一场。而有些梦想,被一点点地经营着,孕育着,眼看就要成真,就快触得到血肉和骨骼,却突如其来毁于一旦,那种撕心裂肺牵筋动骨的痛,她知道母亲曾经真实地体会过,直到如今也无法从中脱出。
创伤。那是印刻在她骨髓里的东西。她不会再有梦想,不会再有任何的期待,就连外人口中“你女儿长大后一定很有出息”这样的艳羡,对她而言也不再意味着什么。
她是那样地怨着我。
这个认知让夏君阳无法在那个与自己有着最亲密血缘关系的人面前抬起头来,她觉得自己活得像个罪人,并且觉得这种活法没什么不对,只要有一天,她的赎罪和弥补可以填补母亲心中的空洞,只要时间终有一日能饶过她的过错。
一定有那么一天的。虽然现在看起来还那样遥远。
走出狭长安静的巷子,车水马龙的声音倏忽袭来。与身后偏僻的住宅区形成强烈对比的,是正对着巷口闪烁的饭店的霓虹灯招牌和来往穿梭的车流。沿街有许多餐饮小店,一入夜就将桌子通通摆出来,人行道上顿时拥挤起来。许多人背靠着背吃着宵夜喝着夜啤酒,讲起话来粗声粗气,笑声也爽朗宜人。
夏君阳走到一家冷饮店坐下来,要了杯龟苓膏,有一勺没一勺地舀着。离这条小吃街不到四百米就是她的高中母校东林学院,最近两年已经配套了学生公寓。所以即便这么晚了,还是可以看到三三两两扎堆的高中生和一两对羞涩的小情侣。
女高中生们的视线此刻全集中在冷饮店墙角挂着的电视上。那上面是东林市最火爆的娱乐节目“火星生存指南”的搞怪片头,连小店的营业员都看得目不转睛,梦游般抹着桌子的手差点弄翻柜台上放吸管的杯子。
掌声过后屏幕上出现最炙手可热的王牌双人档主持。
“我知道你们已经等不及了,”短发的女主持面对镜头,依旧潇洒调侃“老师请不要切镜头,让大家再酝酿一下情绪。”
于是镜头持续正对两位主持人,男主持终于绷不住了:“可以了吗?人家会以为电视机卡机了”
“哦,好,可以了”他的女搭档风情地掀了掀头发。
男主持释放标志笑容: “好了,欢迎roof band!”
屏幕上映出嘉宾席上落座的四人乐队,当镜头扫过那个俊美桀骜的黑发主音,立时传来声浪滚滚,有来自现场高举灯牌的歌迷的,也有来自小店内外年轻食客们的。
难怪,原来是莲华。夏君阳心下了然。听到烧烤摊上有大叔不以为然:“那个就是莲华啊,也不怎么样嘛。”然后自然得到身边一众年轻人的冷眼。
采访节目愉快地进行着,在介绍过乐队鼓手kent后,轮到了一直在角落傻笑的看上去只有十多岁白白胖胖笑容灿烂的少年贝司手。
男主持人打量着少年若有所思:“有没有人说你长得像一个人?”
少年憨态可掬,语出惊人:“有。他们说我像严璟琥。”
不仅是夏君阳,店里看电视的人好多都一口喷出来。
女主持很惊悚:“严璟琥?!”
男主持看向支着下巴在一旁笑的莲华:“是你们当中谁说的?你们是故意欺负人家吧?”
“没有啦,”kent回答“不是我们说的,他刚加入的时候就老跟我们说自己长得像严美人。”
男主持无语了半晌,终于转向少年:“知道么,你很有勇气。”
“天哪!这不是勇气好不好?!”女主持大呼小叫, “这是空前的想象力!”
台上台下笑成一片。导播还适时地在屏幕下方给出了严璟琥的照片以作对比。包子脸的贝司少年显然同无死角的严大帅哥没有半点契合的地方。
“他真的有像的地方,”莲华插道,回头瞥向身后的少年,眼角根本是没安好心的笑意“wii,来一个严式电眼”
女主持心碎地背过身去:“你饶了我吧”
名叫wii的少年听话地对准镜头煽情地眨了眨眼。
爆笑声四起,夏君阳听到女主持人立即反驳“哪里像了”但是她觉得其实那个男孩学得也有五分像的。
脑海里不觉浮现出那个站在球场上如帝王般居高临下的青年。他笑起来其实就是那个样子,眼睛半眯着,不得不说看上去有一点点刻意。大概因此才有了放电之说。但说到底那只是某种孩子气的自恋吧。
“好了好了,wii,其实你还不知道严璟琥是谁吧?他是个超级花花公子,虽然长得很帅,但基本上你和他是不同的型,其实我之前是想说”男主持说到这里,费力憋着笑“你长得像麦可乐啦”哄堂大笑过后又听见主持人体贴地劝诫道“好孩子不要学严璟琥啦,就算你把他的动作学得分毫不差,也学不来他那种阅女孩无数的神韵”
女主持在旁边陶醉地插嘴:“我知道你不是在夸严公子,可我觉得听起来好顺耳捏”
“所以莲华和严璟琥你代表外貌协会要选择哪一个?”男主持突然发难,在场者皆是一愣,台下更是尖叫连连。
女主持托腮:“好难哦这个问题,我想要那种很刺激的爱情,又想要很能激发征服欲的那种”
“所以你就是两个都要,严璟琥因为是花花公子,有野心的女人都想驯服这种类型。那莲华是刺激型的又怎么说?因为玩摇滚所以很刺激吗?”
“因为会被所有歌迷嫉恨着啊”女主持碎步移动到一袭黑衣的英俊主唱身边,伸手亲昵地搂着对方的肩。莲华一副好笑的样子大方地任女主持套着近乎。
“莲华!你不得了唉!”男主持大惊失色“很少有男来宾面对菲菲的性骚扰能这么淡定唉!还是说你对她完全没有感觉?!”
莲华忍俊不禁地看向抚着他肩膀搔首弄姿的美女主持:“我说我毫无感觉会不会得罪你?”
“乱说!”女主持撒手“其实你们看见了,他和我还是有互动的,严璟琥那个家伙才根本不甩我好不好!他来上我们节目”
男主持呵呵地笑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这话放到严公子身上好有歧义”
“我用的双关啊,难道他不是来上我们节目的?!我跟你说,”然后一副怨妇的样子又蹭到莲华身边“他坐在嘉宾席完全就一大爷架势,跟他相比你简直就是绅士!”
“其实严公子那次换座位以前有问过‘太窄了不介意我这样吧’,但问题是我们很介意啊!然后他不屑回答问题就算了,居然还会说‘你是外星人吧’,整个节目下来总觉得在被他蹂躏着”男主持擦泪哭诉“对不起我吐槽了”
“好了,不要再说严璟琥了,隔天又会有人说我们借花花公子炒收视!莲华,你真的对我没感觉吗?”
耳边是一连串笑声。夏君阳却兀自陷入沉思。
超级花花公子。严璟琥。咀嚼着这两个同义的词条,她有些迷惑。浪荡花心,不学无术,在人们眼里“严璟琥”等于“徒有其表”但很显然将“不学无术”这个标签安插在他身上是有待商榷的,她难以想象一个不学无术的严璟琥能够以那样的姿态君临球场,难以想象一个不学无术的严璟琥可以得到队员和密会成员的一致信赖。
她拒绝了严璟琥的邀请,除了因为不想与这个风评不佳的公子哥粘上什么瓜葛,更多则是出于难以名状的畏惧。她害怕他施加的那种无形压力。尽管一遍遍地告诉自己,第一次一败涂地不能说明什么,但那种萦绕在心间的阴霾仍旧挥之不去。他的姿态太过强大,以致她禁不住要怀疑就算她十倍地努力,最后究竟能不能赢过他的十分之一。离开球场前,想问他究竟有拿出多少实力来应对,但她竟然也没敢问出口。
好奇怪,以前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想法。
手机在桌上一阵颤动。以为是母亲,夏君阳拿起手机,却见是陌生来电。
踯躅了一小会儿,她还是按下了接听。
“喂,哪位?”
电话那头静了很久,才传来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
“是夏君阳同学吗?我是苗可。”
2
万斋突然发现,潘凯文这两天变乖了。课也不再逃了,上课居然也不睡觉了。
“假如我割断你的胼胝体,那你可能就不知道性冲动为何物了,正确地说,你冲动着却不知道冲动的原因,这就是所谓的裂脑现象”
传道授业时,他注意到潘凯文正烦躁地向窗外张望。这已经是潘大魔王这节课第五次一反常态了,简直就像被人监视着一般不得安生。
他不由也好奇地往窗外望一眼。蓝天白云,绿树掩映,连只鸟也不见。和以往一样,这是一个懒散而平和的下午,他不知道是什么搞得潘大魔王如此焦躁不安。
在离本科部教学楼三百米远山坡的某个凉亭里,那个惹得潘大魔王烧心的罪魁祸首,正将潘凯文和他身后胡子拉茬教授的窘态尽收眼底。
嘴角勾起,齐藤忽然无法遏制地大笑起来:“呵呵,简直笑死人了!”望远镜那头,潘凯文正徒劳地翻着赛车杂志打发时间“再这样下去你就完蛋了,连怎么被人杀掉的都不知道”呓语淡去,朋克头的青年聚精会神一动不动,像是陷入某种狂想,阳光下通透鲜红的嘴唇不动声色地咬紧,可以看到颈部亢奋的青筋和拉紧的肌肉。
耳朵捕捉到高频率的蜂鸣,闻声回头,看到手机上的来电显示,摇滚青年立刻像是被打扰到一般,露出不悦的表情。
将手机架在耳边,齐藤继续透过望远镜饶有兴味地打量他的猎物。手机那头的人在hello了几声后才得到齐藤懒洋洋的一声:“说啊。”
“saito, is everything alright?(齐藤,事情还顺利吗?)”
齐藤挑了挑眉:“yeap。”
“listen, we got a clue。(听着,我们得到一条消息。)”电话那头的人声音严肃郑重“ca摸rra has sent a pro-killer to china。 that guy’s on the top list from mossad。 you should do everything to protect master。(卡莫拉家族派了一名职业杀手到中国来,那个家伙曾是摩萨德成员,杀手榜上的狠角色,你必须不惜一切代价保护好少爷。)”
前摩萨德成员现在效力于犯罪组织了么,这世界还真是疯狂啊。齐藤不屑地撇撇嘴:“anything useful besides these bullshits?(除了这些屁话还有别的有用的消息吗?)”
手机那头的保镖队长隐忍道:“you got your comp with you? we’ll send you the file in a minitue。(你的电脑在么?一分钟后我们会传那个家伙的资料给你。)”
齐藤拿过一旁的笔记本电脑,大约三十秒后就接到了对方传来的资料。将资料打开,看到职业杀手的尊容,他不由睁大眼,兴奋难耐地笑出声来。
“what’s wrong?”对方不解又不安。
齐藤笑了一会儿:“you won’t believe it。 just met this guy hours ago。(你肯定不会信,我几个小时前才见过他。)”
“really?!”对方惊道“is master ok?!(少爷怎么样?)”
“放轻松”齐藤旋身地将腿搁上长凳,舒服地靠在亭柱上“your baby 波y’s not a rabbit。(你们的小少爷又不是任人鱼肉的菜鸟。)”他的英语带着浓浓的日语腔,硬而脆,更凸显出张狂。
“saito, if you need our help(齐藤,如果你需要我们的帮助)”保镖队长犹犹豫豫刚说到一半,果然就听见齐藤荒谬绝伦的笑声,他还是硬着头皮继续道“you know how to contact us。(你知道怎么联系我们。)”
齐藤查看着杀手的资料:“还有别的事吗?”
保镖队长踯躅道:“that guy is very dange肉s。 what’s your plan?(那个家伙非常危险,你打算怎么办?)”
“iwill kill that verydange肉s guyofcourse(我当然会杀了那个‘非常危险’的家伙)”朋克头的青年用滑稽的卡通腔一字一字地回答。
对方沉了一口气:“what a波ut the aftermath? this is china and you’re in a campus。 remember that。(那你要如何善后?这里是中国,而且你现在还在一所学院。不要忘了。)”
“呵,那是要我怎么做,设计个圈套活捉那家伙,把他裹在蛇皮袋塞进垃圾桶半夜扛出学校,再打劫一辆出租车然后送上门等你们发落?”齐藤嗤之以鼻“why make a fuss? i’m not a 波dyguard and i’m not interested。 the best way to protect sb, for me,(干嘛多此一举?我不是保镖,我对你们的做法也不感兴趣。对我来说,保护当事人最好的方式,)”语调享受地扬起“is to get rid of any possible threat。 the aftermath is your thing。(就是铲除一切可能的威胁。善后工作那是你们的事。)”然后不由分说掐断电话。
坐在凉亭里,齐藤将笔记本电脑放在蜷起的腿上,快速检视着杀手的资料,同时回想起和那位易了容的杀手大叔短暂的一面之缘。
上午跟随潘凯文去了趟图书馆,潘少爷在阅览室里磨叽了半天也没出来,他无聊得慌,只好在楼下的外借部随便翻起一本书,那是尼采的悲剧的诞生。
原本最厌恶哲学家艰深的絮絮叨叨,但悲剧的诞生显然较之哲学更亲近艺术,他发现自己竟然读得津津有味。那里面有他业已熟悉的日神阿波罗,也有他不甚熟悉的酒神狄奥尼索斯。颠倒众生的酒神,他的信徒们在世界各地载歌载舞地狂欢,浑然忘我,他们体会着狂喜和苦痛,在天堂和地狱间游走,他们肆无忌惮,臭名昭著。
呵,这不是我么?歪着脑袋的妖鬼saito不由要这么想。
在奥林匹斯的神话里,音乐之神的头衔被当之无愧地赋予了那位手持七弦琴,光芒万丈的太阳神阿波罗。但在悲剧的诞生里,尼采却慷慨地将这枚桂冠献给了更实至名归的狄奥尼索斯。同为音乐之神的日神与酒神,若要说有什么不同,他心想,那差不多就是华丽的宫廷乐与歇斯底里的摇滚乐的差别吧。
狄奥尼索斯。朋克头的青年翘起一边嘴角,呵呵,实在比那位高高在上普照众生的日神有意思多了。
“同学,请用借书板。”读得正兴致勃勃的时候,背后一个女声不耐烦地来,头也不抬就塞给他一块木板。
他手里捏着那块经年累月背面还贴着名人名言的板子,怔怔的不知所谓。中年女管理员抱着一叠书走远,齐藤鼻子不屑地一哼,将板子啪地一分为二甩在了满是书本的推车上,袖手而去。
却在狭窄的通道里冷不丁撞上从楼梯上下来的人。
那一撞竟让他脚步一个趔趄。他睁大眼难以置信地回头。
“对不起”撞到他的男人顺手扶了他的胳膊一把就自顾朝前走了,他的口音里夹着明显的西语腔,怀里还抱着一摞书,看样子只是图书馆的工作人员。这所学院里不乏外教和友邦人士,所以在图书馆里看到两三个非亚裔也并不稀奇。
只是齐藤紧皱着眉头目视对方魁梧却低调的背影,这还是头一次,桩子无比扎实的他被人撞了个踉跄。
摸了摸手肘处被那个男人扶过的部分,当时男人的虎口卡在那里,那种又厚又糙的触感,令他确信无疑——那根本是个长年与枪械打交道的家伙。
回想至此,齐藤抬起头向教学楼的对面探去。
果不其然,那个位置就是图书馆大楼,并且占据着地势上的优势,从外借部的窗口可以不费力地将教学楼的状况一览无遗,只要你愿意,甚至可以看到教室里每个人的表情,当然,是在配备必要装备的前提下。
吹着口哨披上一旁的紫色制服,高挑的青年甩上背包扬长而去。
苗可站得远远的,万分忌惮地等待摇滚青年甩手走远,才放下心走上山坡。与夏君阳约定中午的时候在这里等候,不过目前离下课还有一段时间,她提前过来,却没想到又遇上那个带着森冷邪气的潮人青年。他正舒服地霸占着她的亭子,单手支着下巴乐呵呵地看着腿上搁着的笔记本电脑,连半卧的姿势都同上次在网吧里撞见的一般无二,他好像是无论什么地方都能随遇而安如动物样的男生。虽然笑起来嘴角孩子气地撅起,但眼神依旧寒寒的令人毛骨悚然。她不知道他在乐什么,也告诉自己也许人家只是碰巧看到一个搞笑的视频或者笑话什么的,但每当她不小心接触到他的笑脸,一颗心就会七上八下。总觉得他为之陶醉的事情似乎很“不寻常”
目视齐藤潇洒轻快渐行渐远的背影,苗可不禁纳闷,那个人,都不上课的么。可转念又想,这样的男生要是能规规矩矩地坐在课堂里那才不正常吧。
转身走进亭子里,一眼就发现那部落在长凳边的黑色诺基亚。女孩蓦地愣住。
怎么办?
她往山坡下小心探去,在心中反复祈祷着“消失吧消失吧,快点走到我看不见的地方吧”结果老天爷偏要作怪,她几乎一抬眼就看到那个人反手勾着背包的背影,依旧在她可以追上,甚至喊一声对方就能听见的距离。
女孩一下子不知所措。
纵横交错的走道,暗淡的光线,陈旧的铁书架,年代久远的书本即使在盛夏正午,这里依然是长年不散的阴凉。没有一丁点生气,这间弥漫着淡淡灰尘气乏人问津的外文古籍馆,就像一座荒芜的墓园。
男人的影子被阳光投射在地板上,和两侧书架的斜长阴影合为一体,仿佛凝固了一般一动不动。影子手臂的部分承接着异样的形状。
那是一柄svd狙击步枪。
枪被恰到好处地架在活动梯上,这个窗口的位置得天独厚,不但位于背光处,而且大半被书架遮挡,提供了天然的掩体。此刻,端着枪的男人正屏气凝神犹如雕像。
他花了整整一周的时间观察目标的生活习性,并最终锁定了整个暗杀计划的细节。有利条件是,他的狙杀目标所在的地点距离他不到三百米,劣势则在于在这样晴好的天气使用瞄准镜很容易暴露位置。所幸在每天上课时段,坐在教室窗边的目标人物完全处于毫无防备的状态,连位移都被控制在最小范围内,不必使用瞄准镜也可一击致命。而在这个几乎不会有人光顾的外文类图书馆,他可以顺利完成射杀全身而退。
那个年轻人大部分时间都趴在课桌上睡觉,但杀手知道,上午最后一节课结束前的二十分钟内,他一定会坐起来。那时,就是射杀的最好时机。
窗外的树冠被风拨动,飒飒地响着。
视野里,那个指甲大小的后脑勺在桌子上动了动。下一秒,目标人物坐了起来。
树叶静止下来的一瞬间,男人弯曲了食指。
哒 哒哒
耳边传来懒散的脚步声。杀手警觉地松开手指,回头竖起耳。脚步声的距离不会超过三十米。有人上了楼。
他果断地放下枪,将其藏在书架背后,再将活动梯折好挡在前面,然后若无其事地走了出去。这个时候本科部的学生们都还在上课,图书馆的工作人员很少在这个时段上来,那么只可能是研究生部的学生。看来射杀只能推迟到下午了。
这么想着时,装作检查书序的杀手走出来,看到迎面走来的高挑青年。
这一看,眼睛就不由在对方身上停留下来。那个一头桀骜黑发,身穿黑t恤和牛仔裤,将精致的紫色制服随便敞穿在外面的年轻人,身上有种独特的让人忍不住侧目的气质。他的穿着潮得像个摇滚歌手,但慵懒的眼神依旧掩盖不了那份亡命之徒的危险感。男人用眼角余光不时地留意着,看着这个摇滚气质的年轻人百无聊赖地抚着那一排排书脊一路边晃边看,就像一只吃饱喝足正在逛街还有点神经质的豹子。
明明只是个学生,为什么,他会觉得对方身上有那种可怕的掠食动物的气息?
不要乱想,目标人物身边并没有保镖出没,这是他一早就探查好了的。而这个孩子,无论怎么看也不像是那孩子的保镖。于是男人收回视线,继续埋头整理书本。这时年轻人轻飘飘地走过他的身侧
停了下来。
“大叔,那是什么啊?”玩世不恭的少年化的嗓音,带着蛊惑的意味。朋克头青年好奇地扬起下巴打量着书架尽头的某处。
杀手下意识地回头朝窗口右侧的活动梯看去——
他没有看见他的svd,却从窗户的倒映上看到身后青年危险扬起的嘴角。
3
苗可手里握着摇滚青年的黑色诺基亚,局促地站在图书馆大厅。在她身后的沙发上,放着那个摇滚青年的黑色背包。
大厅左侧是偌大的存包点,一共十二排十二行保管箱,只是需要自己带锁。此刻有大半的保管箱都空着,但那个男生,肯定不是那种会细心地随时将锁和钥匙带在身上的类型。可是,苗可回头看着沙发上那只黑色登山包,无力地想,那里面明明放着笔记本电脑吧,他居然就这样将它随手丢在人来人往的大厅。
她最终还是拿着他的手机,追着他的背影下了山,可不管她怎么喊,对方都充耳不闻只管大步流星。她眼看着他走进图书馆,只得一筹莫展地等在外边,只因她的图书证已经注销。
大约过了十分钟,她听见滴的声音,回头,朋克青年一手勾着紫色的外套,从通道口大摇大摆走出来。
虽然她站在他必经的地方,而且两人还擦肩而过,但显然对方看也没有看她一眼,只是径自走向沙发,潇洒地提起背包就要走人。
她捏着他的手机,张了半天嘴,直到对方的身影走出大门,才叫出声来:
“同学!等一等!”
追出去,一直追到他身前,男生才皱着眉头停下脚步。
风有点大,他的额发,看上去桀骜,也被吹起,露出饱满漂亮的额头
“啊————”
苗可刚要开口,却蓦地被图书馆楼上方传来的凄厉的叫声打断!尖叫持续了好几秒,接着是七上八下的脚步声,和更多人惊恐的叫喊,进出图书馆的学生好奇地循声上了楼,大厅里的工作人员也陆续奔上高层。
在人们惊魂未定此起彼伏的惊叫声中,苗可清晰地,不止一遍地听见“杀人了”这个惊悚的字眼,被吓得呆住。
齐藤低头看见呆滞的女孩手上的黑色诺基亚,才想起自己在凉亭落下了东西,没等女孩主动递还,他已接过来,爽快地说了声:“3q。”
苗可目视他轻快离去的背影,一股毛骨悚然的寒意爬上脊柱。
他为什么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
紫色的制服在男生肩头荡起一角。女孩瞪大眼,倒吸一口气,情不自禁地出声:
“你的衣服”
那颤抖的语调令嗅觉灵敏的齐藤停下脚步,回头,随着女生的视线,打量起背上的制服。
袖口的地方有一道并不明显的血迹,但显然被女孩发现了。
苗可远远地看着男生绽露一个意义不明的笑,她开始后悔自己的莽撞。
砰。车门关上,车厢里一下无声无息,求救的希望被断然隔绝在外。苗可缩在座位上,惊惧交加地看着身边的青年拉开副驾驶席前的储物格,从里面取出乌黑的手枪和长条型的弹匣。
“我我什么也没有看见”眼泪不受控地掉下来,女孩带着哭腔卑微地请求着“我什么也不会说!请你放过我!”
浑身瑟缩着,眼睛却一瞬也不敢离开男生的手,看他宽大的手掌利落地一顶将弹匣推进枪膛,拉动套筒,咔一声,一枚子弹上膛。
“请你看在请你看在我将手机还给你,还”苗可哭声嘶哑,断断续续“还帮你照看背包的份上,放过我!我保证我保证不会告诉任何人”怎么也没想到,原本出于一片好心,却会最终招来这样的横祸。
齐藤瞅一眼身边的女孩:“你说你帮我照看背包?”
苗可忙不迭点头,一张脸哭得乱七八糟:“我本来想把手机还还给你,但我进不了图书馆,我看你把背包搁在外面,就在那里等你”“哦呵,那个就叫帮我照看啊?”齐藤挑起眉毛,咧嘴笑道“你还挺会替自己邀功的。”
女孩头摇得像拨浪鼓:“我是真的”一着急差点咬到舌头,连话也说不利索“是真的想帮你照看,因为那里面有笔记本电脑啊”那张英俊却嚣张的侧脸蓦地阴沉下来:“你怎么知道里面有笔记本?”
看到他摩挲手里的枪,越描越黑的女孩无措地咬着嘴唇。
男生用枪顶着她的额头,厉声恐吓:“到底怎么知道的?!”
苗可被吓得够呛,紧缩着肩膀,哽咽又结巴地将山坡上的情形一五一十和盘托出:“请你不要杀我!只要只要你放过我!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齐藤掏出黑色的n86瞧了瞧:“说起来,你确实帮了我大忙,不过,杀掉所有目击者是我的首要原则,这个原则十年来从来没有打破过。”
“我我并没有目击啊!”女孩孤注一掷地哀求着“我,我只是看见你的衣服脏了一块!对!脏了一块!那并不能说明什么啊!而且我已经从学校退学了!今天以后就再也不会回来了!对你不会有什么威胁的!”到这个节骨眼上,她也不相信自己能一口气说出这么多有谱没谱的话。
“这样吧,我满足你一个愿望,”青年一下下转着手里的格洛克17,兴致盎然地提出折中方案“你有什么痛恨的人吗?杀了你之后,我会送那个人下来见你。”
苗可崩溃般地哭着:“不不要!我没有痛恨的人!我只想活着!求求你放过我!我什么都愿意做!”
“hold me like a friend, kiss me like a friend”
温馨柔美的铃音在这时突兀地响起。苗可一个激灵,那是她的手机铃声。一定是夏君阳打来的!但被杀手青年冷鸷的目光笼罩着,她只能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任铃声响着。
铃声响过一拨,停了下来。齐藤举起枪,这时铃声又响起来。一连n次,不屈不挠。
年轻的杀手终于不耐烦,冷冷地一翘嘴角:“拿过来。”
她乖顺的将桃色的手机双手呈上,看着对方单手拆开电池板拔掉电池扔出车窗外。
苗可彻底绝望。在她面前这个无比英俊的青年,却是个冷血无情的杀手。她只能闭上眼,听天由命。
看不见他酷戾的表情和黑洞洞的枪口,心情平静了许多,她想起他之前说的话,失神地喃道:“你刚说的都算数吗?”
听到身边的青年带着鼻音的一声“嗯”仿佛并不经心:“你想杀谁?”
那一瞬间,脑海里闪过许许多多面孔,那些曾经践踏她尊严的脸,曾经嘲笑过她的脸,曾经幸灾乐祸的脸
“只能是一个吗?”她听到自己问,声音竟然格外冷静。
齐藤愣一愣,痛快地笑起来:“好吧!对你格外优惠,三个名额,”体贴地微笑“够了吗?”
好奇怪,她痛恨着那些欺辱她的人,却并不痛恨这个此刻拿着枪明明白白要取她性命的青年。为什么,当时自己宁愿选择从高楼跳下,也从未想过要将那些迎头浇下的水,重重落下的拳脚,背后的推搡,恶意的嘲讽,全部如数奉还回去呢?她是那样的懦弱,懦弱到连自己都觉得可耻。
“二年级四班的袁维维,赵静,徐向梅,”名字从女孩簌簌抖动的嘴唇里清晰地吐出,打颤的牙关在这一刻咬紧“我要她们给我陪葬。”她已经管不了他是认真的还是只是在开玩笑,在生命即将终止的这一刻,哪怕能借由这样的契机发泄心中的仇恨也是好的,哪怕只是想象着那些人为曾经对她做过的事付出血淋淋的代价也是好的。
“二年级四班,袁维维,赵静,徐向梅。”齐藤缓慢地重复了一遍,并无意知道女孩和她们之间的恩怨“好的,三天之内我会解决她们。”
说这样的话的时候,青年的嗓音带着冷淡与不屑。苗可突然意识到,那并不是开玩笑的口吻,而是面对人命的全然冷漠。
也就是说,那三个人,真的会死吧。
想到这里,她居然会觉得快慰。
闭上眼,眼泪却已经干涸。她听到耳边唰啦扯动的声音,接着感到有什么罩住她的头,她可以闻到隐隐的血腥味混合着崭新制服的味道。
那上面还残留着青年的体温。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多此一举,或者,这算是某种程度的温柔?无数个念头在脑海里闪现。如果那个时候她从天台上跳下来,是不是比这样的结局好?如果南学长没有抓住她,如果夏君阳没有上来,并和她说那些话
她是真的想死吧,那个时候。可既然那时一心求死,为什么眼下却会这样害怕会这样不甘心?!
不对,她从来就不想死,她只是希望能有个人倾听她
于是那个人就来了。
在死亡到来前短暂又漫长的等待里,她想起刚刚一个劲不停歇的铃声,想起那个黑发的女生朝她伸出的手
我想知道,自己还有能力改变些什么。所以请你让我改变你的决定好吗?
肩膀被用力按住,一个硬物顶上太阳穴——
“不要!”
她忽然不顾一切地喊出来:
“不要!请不要杀她们——”隔着衣物,咸涩的泪水肆意地流进嘴里,她激动地抓过青年按在她肩上的手,双手紧紧握住,抓住这最后的一秒,她改变了可怕的初衷,说出来的时候,只觉得无比庆幸“我不想她们死!请你请你代替我转告夏君阳,让她一定要赢得竞选,请你代替我为她加油”
当时没能握住的手,请你代替我握住。
泪水从下巴淌下,指尖一片滚烫,她有点抱歉弄脏了青年的手,轻轻地放开:
“这是这是我最后的愿望”
然后平息了抽泣,静静地等待着枪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