卅七章 遗诏(下)
暗夜寂寂,烛影摇红。太极宫内殿里聚集了太子殿下、内阁首辅李惕、以及另两位翰林大学士,只有寥寥几名太监宫女从旁伺候。铺陈书案,展开黄绢,砚池里一泓浓浓的墨。
塌上的靖裕帝,脸色已不再是白天那种枯干的蜡黄,两腮笼上了一层病态的红晕。太医正唐豢亲自手持已空了多半的金碗,望着立于榻边的董天启。
“第三剂了,可该要醒了才是”唐豢低声道。
“再服一剂,”董天启沉声道。
唐豢“啊”了一声,太子殿下已声色俱厉:“难道你没听明白么?”
唐豢忙道:“是,是”手一抖,险些将碗中的汤剂泼洒出来。
“你紧张什么?这是药,又不是毒”董天启冷冷道。
便在此时,塌上的人却忽然胸口起伏,急促地喘息起来。
“父皇!”董天启一把将唐豢推到一边,自己扑了过去“您怎么样了?好些了么?”
靖裕帝不住气喘,胸中发出嗡嗡的回音,脸色渐渐青紫。唐豢在一旁喊道:“殿下,请您让开,万岁痰壅了!”
董天启这才移步,唐豢不住喊着:“快来人,把陛下扶着坐起来,快些!”
这才纷忙忙过来两三个奴才,抬肩挽臂,移枕披衣,将靖裕帝的身子扶起,他已无法坐在塌上。两侧由两个宫女紧紧搀着,才好容易稳住身子。
唐豢道一声:“得罪!”从怀中掏出针匣,刺入靖裕帝脸上人中、印堂诸处要穴,却对董天启道:“殿下,您过来,摩挲着万岁地胸口。”
董天启脸上露出一种极古怪的神情,他的手颤了一下。缓缓贴在靖裕帝的身前。只觉所触之处骨瘦如柴,却又滚烫。仿佛那皮肤下烧着一把烈焰。
他突然便有一些恍惚——父皇这是他第一次触摸他的骨与血,第一次距离他如此之近吧
靖裕帝喉间咯咯作响,忽然“哇”的一声,吐出一口痰块。其间杂着一丝一丝的紫血,突突乱跳。
“父皇!”董天启叫道。
靖裕帝地身子一晃,面色渐渐恢复。
唐豢擦了擦额上的汗水,吩咐两侧地宫女道:“放陛下躺平。他该醒过来了”
靖裕帝嘴唇翕动,眼睛却没有睁开,董天启连忙附下身去,将耳朵尽量凑到他唇边。这一次,却不是作伪,只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泪流满面。
靖裕帝一直在唤着一个女人的名字,其间。又夹杂了另一个的名字,他在不断重复着:“悟儿翩翩悟儿翩翩”
两旁的诸大臣连忙围拢,争先恐后地问:“殿下,皇上在说什么?”
董天启的手紧紧住着榻上的被衾,几近痉挛。
“传位于太子,”他低声说。“父皇说,要传位于太子。”
以内阁首辅李惕为首,满殿的人一一跪倒,叩首不迭。李阁老仿佛吟诗一般高声道:
“吾皇圣明——吾皇圣明——传位太子,国祚安定——”
董天启地细嫩紧致、青春焕发的脸紧紧贴在靖裕帝的脸上,澌泪滂沱,泣不成声。
“父皇说父皇说他舍不下沈昭媛娘娘”
众人一愣,怎么是那个疯了的沈“昭媛”?可错了吧,应该是沈“贵妃”才是!只片刻,却已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原来他说的是——五殿下的生母。
李阁老又如哼唱们高声道:“诏曰:赐沈昭媛随侍陛下于九泉——”
董天启又道:“父皇说最疼爱五殿下,封五殿下为为江宁王”
江宁地处偏远。产物又薄,众人心照不宣,依样喊道:“封五皇子天顺为江宁王,养于京师,待冠礼后赴任——”
董天启紧紧咬了咬牙,泪水更是潺潺而下,用极低的声音道:“父皇说贵妃”
——他话还只说了一半,忽然一股大力袭来,将他从靖裕帝身边挥开。董天启猝不及防,倒退两步,才算站定。却见一个丫髻宫女,脸上涂着一层厚厚的白**,鬓边带着一朵展翅欲飞地蓝色蝴蝶——手中却持定三寸霜刃,紧紧抵在靖裕帝的喉管上。
太子、朝臣、医正、奴才满殿的人都惊呆了,那宫女厉声喝斥,声音泠泠,宛若她手中的刀锋:“站住!谁都不准过来!”
董天启向前踏出了半步的脚突然凝住,他不可置信地唤道:“你是玲珑?”
玲珑冷笑一声,算是回答,匕首却死死抵在靖裕帝颈上。
人群中不知是谁便高声喝道:“贱婢!快放开皇上!你可知你在做什么?九族夷灭、千刀万剐之罪,你怎么敢?”
玲珑又是一声冷笑,却对董天启道:“我的确是要杀了这狗皇帝,我不怕九族夷灭,我本就早没有了亲人——我更不怕千刀万剐,切肤之痛,何足挂齿?不过,殿下,我用匕首杀人,可不如你用参附汤杀人高明了,是不是?”
董天启脸色蜡白一片,喝道:“玲珑,不要胡来!切莫连累了连累了”
玲珑惨笑一声,泪眼盈盈,斩钉截铁道:“别装蒜了,太子!你真像你老子,像这个瘫在床上死狗一样地老头子——你们是一样的厚颜无耻,一样的狼心狗肺!我能‘连累’谁?我还能‘连累’谁?都给你毁了!都已经给你们全毁了!我们的命,我们的生存之地,我们的姐妹,我们唯一的仅有的尊严,你们皇家的人,统统要夺走!统统要毁去!好很好!我倒要砍掉这天子的脑袋,看看你们地血管里,流地是不是红色的血!”
话音落地,满脸凄绝,手下加劲,轻轻一抹——殷红地滚烫的****如扇面般喷溅而出,洒在华丽的明黄色床帐上,洒在无数团龙祥云的纹样间,洒满玲珑的衣角和疯一般扑上来的董天启的脸
“你问吧问这自以为是的老鬼,叫他给你‘遗诏’——哈哈人死了,都一样,不管是皇帝,还是贱民”
出身卑微,因贫穷而不得不顶替他人进入皇宫的玲珑;一个不知道姓氏、也不知道原本名字的女子;一个没有来处、没有归路、没有过去、没有未来的无主魂灵;一个微贱犹如华服上一粒沙子的小小宫女
用染了天下最尊贵之人颈血的匕首,勒断了自己的喉咙。
脸上带着了然的、安宁的、胜利者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