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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修改版 卷四[83]一瞬
    董天悟还未赶到湖边,已看见数名手提明灯身披重甲的武士,持着长矛,正在几丛矮树长草之间刺来刺去。他厉喝一声,手中软剑出鞘,立时秋光潋滟。
    那些甲士并非御卫,看来齐黑子所说“太子殿下调京畿兵力入宫”的消息并不是空穴来风。南北两大营的兵卒精于战阵,揉身搏击却远远不如御前侍卫了,何况是与曾经的“武举状元”为敌?只数个回合,董天悟便已收剑而立,那七八人手中的兵刃都只剩下短短一截,另一半全数被斩落在地。
    众甲士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早已吓得呆了,却见来人的目光在四下里寻了一圈,转过头对他们喝道:“人呢?刚才这里的人呢?”
    “不不知道,我们兄弟倒看见个人影儿来着,可等奔过来,转眼就没了。”
    “人影儿?什么样的?男的还是女的?”
    “看着倒倒是苗条得很”
    董天悟默然,心中扼腕不迭,不知为什么,看到那水面上飞窜的石子,他立刻便想起了沈青蔷;经这些甲士们一番话,又更加笃定了几分——除了她,在这宫里、在这种非常时刻,难不成还有谁会在此戏耍不成?她看到了自己了吧?那应该还未走远
    计议已定,手中长剑一摆,缓缓道:“放你们一条生路,还不快走?”
    诸甲士连忙点头。战战兢兢地便向后退去,董天悟忽然心念一动,又唤住了他们:“且慢!你们从哪里来?太极宫那边情势如何?”
    一干人拿不定他的身份,听闻此言,面面相觑,只是摇头,都不敢开口——幸好此时。齐黑子已循路赶了过来,沉声道:“这是临阳王!你们都傻了么?”
    齐黑子地权柄虽已被架空。但他这个人,众甲士们却是识得的。一听这话,这才恍然大悟,纷纷跪了一地。董天悟一抖腕收回长剑,吩咐道:“不必废话。只说,究竟怎样?”
    甲士中一名头领模样的,便答道:“王爷太极宫的事属下们实在所知不多。只听说是有个小宫女谋逆弑君上头的命令,叫我们兄弟在皇宫各处巡逻,凡是四处乱走的可疑人物,无论身份,统统统统锁拿”
    正说着,猛然间想到面前这位忽然消失又忽然出现的“临阳王”却也该算是“可疑人物”之一,语气便立时低了。
    董天悟却不在意。只微微颔首,看来他来得正及时。
    “那贵妃不、皇后娘娘呢?”董天悟问。
    一干甲士尽皆摇手,都答“不知”
    董天悟“嗯”了一声,垂首寻思:该当如此,即使一国之母真地出了什么事,这样的消息也断然不会大肆声张地。
    “好。那你们去吧,”见再也问不出什么,他便说道“记住,无论是我,还是齐统领,你们都没看见过,懂么?”
    甲士们点头不迭,未几,便走得一干二净。
    “你也去吧。齐兄。” 董天悟沉吟道“如今事态纷乱。能躲便要躲——现下可不是趟浑水的时候”
    齐黑子却抢道:“王爷!”
    董天悟怫然变色,厉声道:“还不快去?你既叫我‘王爷’,便要听我吩咐。你的妻子儿女全都住在京师中吧?你能经得起风波,是不怕死的英雄好汉——可他们呢?”
    齐黑子的声音果然低了下去“王爷”他低声重复。
    董天悟一把扯下自己剑柄上的穗子,远远掷给他,口中道:“你这就远远避开,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要忍耐十日之后,再去一趟城南三十里的香积寺,把这穗子给住持看,他自会领你去后殿,指给你那两尊棺木——若我有个万一,你便替我扶梓往北走一趟吧。”
    齐黑子咬牙道:“殿下您信得过黑子,把这千斤重担交给咱黑子明白了。咱不会讲什么虚话,只一句:您尽管放心就是!”董天悟一笑:“千金一诺,齐兄——拜托了!”
    齐黑子终于远去,他将适才从那群甲士手上取来地灯笼交给董天悟,自己深深一揖,转身,片刻便消失在黑暗里。他是真正的汉子,不用什么妙语如珠;承诺了,只要活着,便一定会办到的。
    待他走远,董天悟提着灯笼,立在当地;忽然道:“喂,下来吧”
    四下寂寂,没有回音;半晌,董天悟叹息一声,又道:“树下的草丛里有你的鞋子呢”
    不远处,几丛枝叶交叠的老木之中,忽然溢出一声轻呼。董天悟提着灯笼慢慢走过去,走到一棵枝干虬结的柳树之下;缓缓抬起头来。
    只见两道相交的杈丫之间,竟攀着个素衣女子,灯笼地微光移近了些,那女子便啐道:“你转过去,等我下来!”
    董天悟笑了:“原来你还会爬树”
    上头忽然没了声音,好一会儿,才回答:“逼急了可有什么办法”
    “要我帮你么?”董天悟问。
    ——虽然此时身处险境,虽然前途吉凶未卜,可他心中却忽然生出了一阵奇妙的轻松与快活。仿佛所有的一切都不再重要;甚至连整个世界都已迅速收拢,紧紧缠绕在两个人身边。
    “不要!”这一次的回答极快,想是不假思索。“你转过去,我自己会下来的”
    他笑着,将手中地灯笼别在一侧地树枝间,又向前走了两步,展开手臂。
    “下来吧,”他说“我会接着你的青蔷”
    ——我有没有唤过你的名字?从开始到最后。从相识到分别
    ——不管过去怎样,无论将来如何
    ——哪怕一瞬只有一瞬
    ——人的一生、漫长的一生。也不过是无数个“一瞬”而已。
    ***
    爱情是什么?究竟是什么?
    谁能回答我?
    他的动作和她地动作,都是那样温柔那样缓和,就仿佛身在水中;就仿佛稍一用力,这美好的琉璃梦境就要破碎了似地。沈青蔷缓缓地、缓缓地站定,董天悟缓缓地、缓缓地抽回他的手;似都有些羞赧,两张脸向两个方向别开,目光互相逃离。
    他并没有问:“你为什么在这里?”
    ——有什?***实啬兀克谡饫铩?nbsp;在他身边,这就够了。
    她也没有问:“你真地来了?你怎么知道一定是我?”
    ——为什么问呢?他一向都是在这样的时候出现在她身边地,难道不是么?
    “你还好么?”他问。话一出口,就后悔了。
    她苦笑,究竟什么样子才能算是“好”呢?
    “谢谢你来”她只好所答非所问,轻言慢语。
    忽然之间,他心里所有的说辞全都长着翅膀扑楞楞飞上天去了,一只也捉不回来好半晌。才算点了点头。
    ——于是她笑了,他也笑了。
    爱情是什么?谁能告诉我呢?
    ***
    沈青蔷脸上地笑,只是淡淡地浮出嘴角,便瞬间凋落,那双秋波流转的明眸忽然暗淡下去,她轻声问道:“真的么?”
    董天悟一愕。却听她续道:“真的有个宫女杀了皇上?”
    董天悟心中一疼,缓缓点了点头:“齐黑子也这样讲的大概没有错吧。”
    玲珑玲珑沈青蔷口唇翕动,无声地咀嚼着这个名字;死亡太过频繁的造访,她早已熟悉了它的模样。
    青蔷并没有落泪,现在不是落泪的时候;她只是在转身地时候,用衣袖抹了抹眼睛。
    “你知道?难不成难不成父皇的死还有内情?”董天悟的嗓音却骤然变了,几近嘶哑;他终于忍耐不住空气中的含意,再次咳嗽起来。
    ——内情?什么样的内情?难道要我告诉你,事情的起因是你地兄弟向你的父亲投毒?他若不这样做的话,便必须失去皇位——而唯有皇位。是他绝对不能失去的东西;是他短短十五年的人生中早已被注定的意义。
    沈青蔷轻轻摇了摇头。用自己毕生全部的镇定开了口,说出了一生中最大的一个谎:
    “不我什么都不知道”她说。
    董天悟的咳声渐渐平缓。最终演化成一声婉转的叹息,他轻轻点了点头。
    “我想去见父皇最后一面”
    “你还恨他么?”
    “我也不知道,”董天悟回答“不过他终究是我父亲。”
    ***
    太极宫正殿,张公公手里捧着孝衣孝帽,轻声在劝:“殿下,您该换装了”
    董天启定定望着面前那排素白地冥蜡;几个宫人来来去去,正剪着蜡顶上漂浮着地苍凉的烛花。
    “殿下,”张公公哑声道“事已至此,您若犹豫,莫说皇位,就连性命都难保了。何况,那十恶不赦地贱婢一死,‘她’便告失踪,这偌大的一个皇宫差不多已翻了个底朝天了——却依然不见人;这明摆着是个阴谋,天下哪有如此巧合的事?”
    “我知道,你别说了!我都知道的”董天启只觉心中猛地生出一股躁怒,恨然道。
    “殿下,您根本不明白——无论为着什么。她都必须死;若不杀她,无以谢天下!”
    “够了!”董天启猛然转身,怒瞪身后那个跟随了自己十几年的忠仆“难不成你是在怀疑我,怀疑是我私下里放走了青蔷不成?”
    六十七岁地老太监张淮顿时哑然。
    “我能有什么手段?没有你和李嬷嬷,我连这宫里随便一个小奴才都指使不动——难道不是么?”
    “殿下殿下,您这话叫老奴真的无地自容了!老奴受先皇后娘娘托付。老奴”张公公顿时哀叫起来。
    怒色瞬间爬上了董天启的英秀的脸,又瞬间消失不见;他叹口气。面带僵硬的笑容,伸出手去,将作势要拜,却犹犹豫豫还未真正拜下去的张公公搀扶了起来,口中说道:“公公,我知道,这一切我都知道——你们是为我好。全都是为了我好这我都知道。”
    太监张淮立时老泪纵横。
    “好了,你去吧衣裳,我自己换”
    “那那沈那皇后娘娘呢?”
    “我明白,你说的我都明白;让我再想一想”
    “殿下!”
    “先去找她回来吧,让我再好好想一想”
    “殿下,请您即刻下旨,赐死沈氏!”
    “公公!”
    “殿下若不决断,大好江山必定毁于此女之手!她是皇后。是名义上地一国之母;而今我们立足未稳,她若不死,朝上那些残存的逆党们自然不会善罢甘休地。”
    “青蔷她只不过是一介女流,她”
    “殿下,您现在还可以下一道密旨,由老奴统领的人秘密行事。到时候。只要昭告天下,说皇后娘娘因哀恸过甚,已紧随着先帝一并去了,还能替她搏一个万古流芳的好名声——可您若再犹豫,老奴只有只有从大局考虑一切从权了。”
    董天启怔怔的望着面前这位已被漫长的岁月长久地朽蚀过的老太监,是他一直保护他,照顾他,看着他安然长大;他却从没有见过他如此亢奋的样子,鼻翼扇动,浑身颤抖。
    未来地弘治帝紧紧闭着嘴。不敢张开——他害怕自己一开口。那个注定了青蔷的命运、也注定了自己后半生一切命运的字眼就会迸射而出。
    ——为什么我的人生无法自主?即使我马上便是这天下的帝王、一切的主宰,为什么我依然这么渺小这么无能为力?依然无法留住我心中独一无二的那个人呢?
    ——为什么?
    沉默编织出黑色棉絮。堵住彼此的口鼻,董天启渐渐觉得无法呼吸。
    “好,”太子殿下终于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那个字仿佛带着艳丽地毒,一出口,整个喉管,统统都麻痹掉,再也无法说出一个字来。
    董天启强忍着快要裂开的心,硬生生迫使自己川流不息的思绪停滞在原地他不能再想了,至少此时此刻,绝对不能再想
    没了青蔷没了青蔷自己的人生会变成什么样子?
    这个问题,至少在此时此刻,至少在父皇的丧事结束、自己正式登基之前——都绝不能想
    他还不能哭;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何况,这一次地哭泣永远不会结束,只会犹如水滴石穿,一年又一年、一天又一天、一瞬又一瞬永不停息地凿在他心上
    他就要失去这世上唯一一个唯一一个只因为他是“天启”便对他好的人了
    ——就要死在我手里的,唯一爱着我也是我唯一爱过的人。
    “天启,你会是个好皇帝的”朦胧中似乎又看见了青蔷的笑,她这样说着,温柔如水。
    ——她伸出手划出一条道路;然后“啪”的一声轻响,她的心和他的心同时破碎;她的血和他地血一并流淌而乐园地门扉,永远闭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