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好,能好到什么程度?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容忍,真的能够无底线吗?
哪怕她娇纵任性、自私丑陋、骄傲无知,活得像个除了脸之外就一无是处的花瓶?
周忆之从来都不相信世界上有这样纯粹美好的情感存在。
即便存在,又怎么可能落到自己这种最最自私冷血的人身上呢?
十五岁到二十二岁,她一直很讨厌哥哥薛昔。
原因很简单。
她父亲从商,母亲从艺演艺圈,常年忙事业不回家,这场婚姻始于家族联姻,在分崩离析中勉强苟延残喘下去。
家里常年冷冰冰,父母除了给钱之外,对自己不甚理睬。
周忆之使出浑身解数也引起不了父母的注意。
父母却连问都没问过她,直接将资助的那名少年带了回来,让她喊他“哥哥”。
周忆之记得那天她拿了高一组省理科竞赛一等奖,秋日的天,突然阴云密布,倾盆大雨,她得知父母时隔半年即将回来,怀着隐秘的希冀,假装若无其事地将奖杯放在了客厅茶几上。
她甚至练习得指腹起茧,准备好了一曲难度极大的钢琴曲。
可这一天父母却没回来。
管家领了个浑身湿漉漉的少年进来,那少年眼眸漂亮惊人,高挺的鼻梁,薄薄的唇,穿着洗得发白看不出颜色的旧校服,脚上的鞋子是一双旧的回力,溅了泥水,显得有些狼狈。
他漆黑短发湿透贴在鬓角,唇色和肌肤都有些苍白,浑身淋得像个落汤鸡。
他明明应该局促的。
可是他抬眸朝楼梯上的周忆之看来,却抿着唇,脊背挺拔,面无表情,也看不出来惊艳之意。
父母用邮件发来了一封长长的信,称他们资助的少年名为“薛昔”,十分优秀,不久前拿了全国竞赛特等奖,被科研所提前看中,现在暂住在家里,让周忆之在学习上有不懂的地方,多向他请教。
周忆之将信翻来覆去地看,但没找到一句和自己有关。
剩下的附件全都是薛昔的一些资料,让管家去帮他办理转学手续。
她闷不做声地去将茶几上的全省奖杯拿走,扔在了抽屉里锁起来,只觉得方才对那少年的好奇与雀跃被兜头一盆冷水,泼得火星熄灭。
针锋相对愈演愈烈。
周忆之年少不更事,又没安全感,为了将这个过于优秀的哥哥赶出家门,冷眼相待出言嘲讽过,大雨满城时让司机中途将他丢下害他高烧过,甚至诬赖他偷东西过,无所不用其极。
她张牙舞爪了几年,身材日益高大的少年还是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拿一双没什么温度的眼睛看着她,跟在她身后回家。
周忆之挥出去的所有拳头仿佛都砸进了棉花里,得不到任何回应。
……
不过随着年岁渐长,她嚣张气焰过去。穿着破旧回力鞋、宛如雨天走丢的小狗的那个少年也在她身后脱胎换骨,他长大成熟,身材高大,面容俊朗,成为无数女孩子的梦中天菜。
周忆之针对薛昔终于针对累了,终于心不服口不服地承认,哥哥的确过于优秀,自己要很费力才能赶上他的步伐。
二十岁那年,周忆之索性眼不见心不烦,找父母要了一笔钱,打算出国,离薛昔远远的。
然而没想到,国没出成,出了车祸,双眼失明了三个月。
人生如戏,周忆之骄傲的人生一下子跌入最谷底。
好在管家替她找到了捐赠者。
她央求那人尽快进行手术,那人沉默片刻后,应了好。
她想,那人一定极其缺钱,否则谁愿意一生都陷入黑暗当中。
周忆之异常感激,让管家将自己名下的资产全都赠与那人。
管家却说那人无偿捐献,没有收下资产,也拒绝了她提出的见上一面的请求,她虽然心中有些奇怪,但也并未多想。
……
重回光明后,周忆之的人生像是转了个弯,那个讨人厌的放学回家总要跟在自己身后的哥哥终于不再出现了。
她只觉得畅快无比,从父母那里知道哥哥出国深造,可能十几年都不会回来后,她更是一身轻松。
再无“死人脸”的管束,周忆之如同逃出牢笼束缚的自由的小鸟,潇洒了数年。
因此远方再传来薛昔的消息时,周忆之愣了一下。
那天,她从父亲的生意对手那里得到了一记重击,那是一份眼角/膜捐献意愿书。
受赠者是她。
而捐赠者。
她视线缓缓落到右下角的签名上,那签名熟悉得让她一瞬间以为错愕回到了高中的夏日,她抄薛昔的作业,不小心将他名字也抄在了卷子上。
签名是薛昔。
周忆之指骨发白,如大梦一场,惶然不知所措。
怎么会是他?怎么能够是他?
她立刻将捐献书送去鉴定真假。
那一瞬她竟被自己的卑劣震惊到了――捐赠者是谁都好,就是不能够是他,她害怕自己年少时肆无忌惮所做的一切,都被盖上错误的印章。
……
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传来薛昔的消息时,薛昔已经空难去世。
周忆之第一次去查及当年的事情。
追溯到十几年前,五岁那年,她曾被绑架过。绑匪要求的不只是千万赎金,还有不能报警,由父母其中一人亲自提来赎金。
千万赎金对周度与姜懿容二人而言算不上什么大数字,只是在谁去冒险这个问题上,两人发生了分歧。两人都家产过亿,分不出孰高孰低,谁也不愿意去。两人也都频繁出现在财经新闻与娱乐新闻上,面孔为绑匪熟知,雇人替代一样不行。
于是很简单,报警。
绑匪听到呼啸而来的警笛声,反社会人格被激怒,凶神恶煞地将几个人质用麻布袋子装着,扔进车子后备箱,转移了地点,这下他钱也不要了,决定撕票,同归于尽。
被关在后备箱颠簸了一路。
周忆之身边蜷缩着一个小腿被货车横出来的铁片割伤、流了许多血,面色惨白的小男孩。
周忆之害怕浓稠的血沾染到自己身上的感觉,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解下自己脖子上的围巾,和头发上的发卡,尝试按照学前班看来的方法,帮他包扎。
怕激怒绑匪,没有一个小孩敢发出声音。
周忆之和身边的小男孩亦然,强忍着惊慌害怕,悄无声息地完成了包扎。
逃走时是趁着绑匪去撒尿的功夫。
年纪最大的孩子撬开了仓库的门,挨个将没受伤的小孩从车子后备箱接下来,周忆之也下了车,轮到最后一个奄奄一息小腿受伤,站都站不起来的男孩时,所有人都犹豫了。
有人说,别管了。
小腿受伤的小男孩长得很漂亮,睁大眼睛看着他们。
远处忽然传来绑匪的脚步声,顾不上犹豫,其他孩子迅速翻窗,仓皇逃跑。
周忆之心脏狂跳,恐惧万分之下,翻身跳回车内,关上后备箱。
待绑匪愤怒地去抓那些逃走的小孩的时候,她才跳下后备箱,这时仓库里已经只剩她和那个小男孩了。
她抓住了那小男孩的手。
他强忍着剧痛,两人一路狂奔。
之后数年周忆之虽然回到了家,却一直做着倒在血泊里,绑匪面目狰狞的噩梦。
……
也是直到这个时候,周忆之才知道,她的五岁、十五岁、十八岁、二十岁,竟然全都是哥哥薛昔。
她辗转反侧,问自己,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好,能好到什么程度?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容忍,真的能够无底线吗?
不存在。她不相信。
可事实的真相,却又明晃晃地摆在她眼前。
她那些年对哥哥恶劣至极,可他却毫不犹豫将他的眼睛给了她。
……
得知真相的周忆之高烧三天三夜,醒过来时脑中浑噩,无法思考,有些呆滞,摸了下眼角,发现太阳穴淌满了泪水。
她心中剧痛,让人定下机票,决定赶赴薛昔空难的国外,为他送去一束雏菊。
可是到了他的墓碑前,她又能说什么呢。
她要怎么对薛昔说,我少年时千方百计将你赶出家门,只是因为妒忌你优秀。
她要怎么告诉薛昔,五岁的事情我几乎已经不记得了,我替你包扎,是因为讨厌血不停落到我脚踝上。
我当时留下来,带受伤的你一起走,不是因为善良舍不下你,而是因为听见绑匪匆匆回来的脚步声,仓促之下做的决定。
后来和你一道逃走,也只是因为,一个人害怕深夜出逃。
这些歉意,她都没办法说出口了。
……
周忆之换上一袭黑裙,用墨镜掩饰眸子下的泪痕,踏上了异国的行程。
只是她没想到,宛如做了一个长长的梦,在轿车上一觉醒来,她竟然回到了十五岁这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