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周忆之让人给自己订机票,打算远赴国外,前往哥哥空难的地方为他送上一束雏菊,她心中的愧疚与负罪感几乎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有许多的话想对上一世为自己付出那么多的哥哥说,想对他道歉,为自己那些年的任性、不懂事而道歉,最想对他说的话是,我以后会好好对你,重新来过好不好,不要离开我身边好不好。
    但是,却都没有机会了。
    她心如刀绞,直到那个时候才知道有些一直被自己忽视的,对自己而言有多重要。
    现在自己面前的是十六岁少年时期的哥哥,还不知道上一世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上一世他为自己付出了什么代价――如果他知道的话,他会不会后悔对自己那么好,会不会再也不想和自己有什么瓜葛?
    周忆之不敢去想。
    也不敢让此时的哥哥知晓那一切。
    幸好现在自己面前的哥哥还是十六岁的哥哥,自己与他之间,一切都有重新开始的机会。
    要想改变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不再重蹈覆辙,周忆之觉得自己不能再矜持了。
    必须对哥哥下一剂猛药。
    她心中难过,抬眸看着眼前的因为发烧而显得脸色有几分苍白的哥哥,说:“我不讨厌你。”
    “前天哥哥你来时,我一开始表现得有些冷淡是因为――”
    “是因为爸爸说世交家薛爷爷有个晚辈要住到我们家里来,事情有点仓促,我来不及准备……所以第一面见到你时有些别扭,不敢表现得太热情。”
    见哥哥定定地看着自己,对上他那一双漆黑的眼睛,周忆之似乎听到他的心跳有些加快,她只觉得自己必须再说点什么,多说点什么。
    她一边说,一边在心中分析现在的哥哥为什么会觉得自己讨厌他。
    果然是见面那天自己还是表现得太高高在上了吗?
    那天见到哥哥时自己心绪纷涌,但是因为性格缘故,表现出来还是冷冷淡淡的,哥哥这三年来尝遍世态炎凉,会不会以为自己和那些听说薛家的家庭变故后就立刻闭门不见的亲戚一样,因为三年前的事情而排斥他?
    周忆之立刻又紧张地对哥哥道:“还有……三年前的事情我虽然听我爸爸说了,但是那件事不是哥哥你的责任,你不要误会我因为这个讨厌你。”
    怕哥哥不相信,周忆之忍不住拽住他的袖子,轻轻地晃了晃。
    “一点也不讨厌你。”
    “根本不讨厌,为什么要讨厌你?”她吸了吸鼻子,轻轻地对哥哥说:“哥哥,以后我们好好相处,可以吗?”
    “……而且,我也没有什么玩伴。”她道:“其实我很开心你可以来我们家的。”
    不讨厌。
    一点也不讨厌。
    根本不讨厌。
    很开心。
    ……
    一句一句落在薛昔心头,犹如劈开乌云的光线,令他心脏狂跳,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
    他以为,即便是重头再来一世,与上一世的情况也不会发生太多改变。
    她仍会排斥他,仍会和上一世一般,从来都不曾回头看他一眼。
    而他之所以重蹈覆辙地来到周家,也并不是为了强求什么,仅仅只是想要阻止她之后的命运,如果没有他在她身边,丛游的那一次,十八岁巷子里被人尾随的那一次,二十岁时车祸的那一次,谁来保护她。
    因此当这一世有些事情变得和上一世不太一样的时候,他理所当然地不敢去相信――她居然会对他好,是错觉吗?
    她明明以前从来都不会,现在却怎么……
    ……
    可现在,他明确地从她这里得到了答案。
    不是错觉,是真的。
    这一世的她,并不讨厌他。
    两人之间不仅是缓和了,更是有了放开过去,重新开始的机会。
    重来一世,无论是因为哪里出现了变数,还是,或许这一切都只是冥冥之中的另一个世界、为了补偿他而被他幻想出来的另一个世界,他都不想去深究了。他就像是从小求而不得的珍宝忽然被放在他手上一般,心中的喜悦没有哪一瞬能比。
    他窥见了一些新的希望――这一世当真可以从新开始。
    “好。”薛昔哑声道,他定定地看着周忆之。
    黑曜石般的眸子有了细碎的死灰复燃之意。
    重生这么久以来,仿佛这一刻开始才是新的人生。
    ……
    雷声已停,大雨仍旧噼里啪啦。
    这一晚,周忆之虽然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但是却没有什么睡意。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被哥哥拥入怀中的那一瞬间,嘴角不由自主地勾起,看来果然如她所料,哥哥记得幼年时期发生的一切事情,所以才会知道她畏惧打雷。
    而两道墙之隔的薛昔同样睁着眼睛,漆黑的眸子里有着些许璀璨,他抬起手,碰了碰额头上的退烧贴,又看了眼床头柜上被她倒来的半杯水,虽然仍然觉得不真实,但是他心中的乌云到底是稍稍被驱散开来。
    这一世,他看到了一个好的开端。
    ……
    翌日早上,周忆之整整定了五个闹钟,这才没有和前一天一样睡懒觉睡过头。
    她早早地爬起来穿好衣服,估计哥哥因为生病应该会睡得久一点,她就没有打扰,先出去绕着山上跑了跑步。
    大雨过后,院子里空气十分清新,但是气温又降低了一度。
    何姨穿着围裙,正在厨房里忙碌,见到周忆之从别墅外运动回来,惊讶得像是头顶炸开了个响雷,对周忆之道:“小姐,你今天怎么这么早,不多睡会儿?”
    周忆之出了汗,扎着马尾,神采奕奕,对何姨笑了笑,看了眼何姨准备好的早餐,对她叮嘱道:“多煮两碗小米粥。”
    何姨不解:“小姐从来不喝小米粥。”
    周忆之指了指二楼,道:“薛昔哥哥有点发烧,吃点清淡的好得快。”
    “哦。”何姨好不容易消化了周忆之起一大早的事实,接着又迎来了一个更加令她诧异的响雷――小姐居然会关心别人了。
    她愣了好半天,才照着周忆之吩咐的去熬小米粥,同时对周忆之道:“那小姐你去上学吧,待会儿我会送上去的。”
    “不用了,我今天和哥哥一起请假,你熬好就行,待会儿我端上去。”周忆之笑眯眯地道。
    见识过了昨晚哥哥发烧时的脆弱模样,英俊的脸,苍白的皮肤,烫得殷红的唇,微微颤抖的睫毛,而且还会死死拽着人的手不让人走,周忆之生出一些对自己的东西的占有欲来,是半点都不想让其他人看到少年时期的哥哥这副诱人的模样。
    万一他又在做梦,紧紧攥着何姨的手腕不让何姨走怎么办,想想那画面就太美不能看。
    对何姨吩咐完,周忆之又去让管家向学校里请假。
    管家那边同样与何姨一样,表情像是看到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周忆之吃完自己的早餐,粥也熬好了,她用银色托盘端上楼去。
    少年人的身体素质总是顽强得令人吃惊,尽管昨夜发烧一整晚,但是到了今天早上,却已经完全退烧了。
    薛昔已经穿好了校服,正要拉开门,结果一开门,就看到正好要敲门的周忆之。
    他看了眼周忆之手里端着的粥,微微一怔。
    周忆之抬头朝哥哥看了眼,他校服拉链照例拉到锁骨处,一丝不苟,昨晚发了一夜的烧,使得他现在看起来唇色还略微有些苍白,但是一双漆黑深邃的眼睛却还是很有精神。
    少年时期的哥哥比她高一个头,即便处事沉稳,但青葱帅气的少年气仍然无时无刻从那颀长的身高与笔直又长的腿上咕噜咕噜冒出来。
    “哥哥,早上好啊。”
    一回生二回熟,昨晚已经说了那么一大堆了,该没的面子早就没了,周忆之也就再也不矜持了,冲他微微一笑:“你还病着,这么早就起来做什么?我还让管家给你请了假呢。”
    薛昔看着她的笑容。
    “早。”
    尽管昨晚已经确定,这一世的忆之并不讨厌自己,一切都有了重头开始的机会,但是一大清早便得到她的关心,薛昔仍然是喉咙发紧。
    ……
    他将她手中的餐盘单手端过来,转身放在了桌上,下意识地看了眼她的手指,不知道她烫到没有。
    窗边的桌子旁有两张椅子,周忆之在其中一张上坐下,薛昔在另外一张上坐下来,他拿起勺子,盯着眼前热气腾腾的小米粥和小菜。
    似乎有些惊诧,他宛如置身梦中,抬眸看了她一眼。
    “咳,我亲手做的,哥,你尝尝啊。”周忆之说道。
    哥哥似乎有些意外,因为感冒还未恢复,还带着些许磁浓的嗓音,低低地问:“你亲手?”
    周忆之咳了声,怎么可能是她亲手做的,她根本不会做,无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她都没下过厨。
    但是大病初愈的第一碗粥,这种刷好感度的大好机会她怎么可以放过,她脸不红心不跳地道:“没错。”
    反正十六岁的哥哥刚来她家,又不知道她完全不会做饭。
    薛昔低头看了一眼粥,又看了一眼她:“……”
    不知道是不是周忆之的错觉,只觉得哥哥眼里似乎多出了一些忍俊不禁的笑意。
    她:……
    怎么回事,哥哥笑什么,难道运动完后额头上有汗水的自己格外漂亮?!
    二楼上吃着早餐,那边山腰上开上来一辆商务车,周家的栅栏顿时自动打开,第二间空着的车库卷帘门升起,车子开了进去。
    从车子上下来一个身材高大,西装剪裁精致的男人,虽然已经人到中年,但岁月似乎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痕迹,他不苟言笑,径直走向别墅大门。
    正在客厅里打电话的管家见到男人进去,吓了一跳:“先生,您怎么回来了?!”
    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这栋别墅总是空荡荡的没有人气,至少有三百六十四天都只有周忆之和他们。
    周度与姜懿容各自有各自的事业,忙碌得连通电话都极少打回来。
    甚至有些需要交代的事情,他们都直接打电话给管家,大概是觉得与周忆之打电话,这个女儿会说一些生活上的事情,而这耽误了他们的时间。
    这些,管家都不忍心告诉从小到大天天都在等电话的周忆之,连他都有些心疼小姐。
    “临时有点事回来。”周度略一点头,将外套递给管家,并不打算解释是峰会地点刚好落于本市,他只是过来开会顺便取一份文件的,他让跟他来的助理去书房取文件,转头问管家:“薛家那孩子接来了吗?”
    管家连忙道:“接来了,已经安顿好了。”
    先前周度和姜懿容都没说过年回不回来,周忆之眼巴巴地问,这夫妻两人也只说尽量。挂掉电话的周忆之眼里的失落,管家是看在眼里的。
    现在好不容易看到先生回来了,他和何姨都有些激动,仓促地道:“先生,您坐一下,我去喊小姐下来。”
    周度皱了皱眉,道:“不用了,我没时间。”
    管家忍不住恳求道:“小姐一直期待着您和夫人回来呢,她很想你们,您既然来了,就稍微等三分钟再走不行吗?”
    “对对对。”何姨赶紧道:“前一阵子小姐考了全省的竞赛奖,前天还以为您要回来了,惊喜得不知所措,偷偷将奖杯放在茶几上,希望您能看到,但是后来您却没回来,她很难过……”
    助理已经将文件取来了,周度看了眼这两人,在沙发上坐下来,淡淡道:“的确许久没见了,那让忆之下来吧,她难不成还在睡懒觉么?”
    “没没没,小姐早就起来了!”管家道,转身对何姨催促:“你赶紧去叫小姐。”
    何姨赶紧跑上楼去叫周忆之。
    薛昔听见外面的声音,从楼上下来,叫了声:“周叔叔。”
    周度抬头看了个子快要比自己更高的少年一眼,神情倒是缓了缓,对他道:“坐。”
    薛家虽然已经家破人亡,但当年的确对周家有过帮助。
    周忆之正在自己房间里,她打算洗个澡,衣服脱到一半,听到敲门,她又把衣服套上,将门打开来。
    何姨脸上看起来很高兴,催促道:“小姐你赶紧收拾收拾下楼,先生刚刚回来了,不过他似乎有急事,待不了太久,您快下楼!”
    周忆之一愣,她爸突然回来了?上一世周度是两个月后才回来的一次。不过周忆之也没有多加在意,毕竟是重来一世,大部分事情应该是不会改变的,但是可能就因为自己少打了一通电话之类的改变,连带着导致周度生意上发生了一些变化也说不定。
    “哦。”她走到浴室去。
    何姨见她半天没动作,有些愣,跟着进去:“小姐你不快点下去,先生没时间等了。”
    “我想先洗个澡,清晨出去跑步,身上有些汗,不太舒服。”周忆之道。
    何姨能理解周忆之不想在严苛的先生面前仪态不好,但是――“还洗什么澡啊,小姐,您赶紧下去吧,待会儿先生就不等你了!”
    周忆之忽然不合时宜地想起,五岁那年,整个后备箱的小孩都在愤怒地埋怨她,因为,明明绑匪是她的母亲的私生饭,要报复的人是她的母亲,但最后却连带着绑架了那么多小孩。最后为了保全自己的姓名和名声,她的父母还不出面,导致绑匪彻底被激怒,所有的小孩都陷入了惊惧惶恐当中。
    有几个情绪激动地小孩用脚踹她,怨恨她是罪魁祸首。
    她很害怕,却不敢哭,只能往后缩,然后就感觉到另一个孩子受伤的小腿上滴落下来的血。
    那个孩子用漆黑的眸子看着她,没有躲开,而是稍稍让开,让她靠过去,两人一道蜷缩在角落,有了容身的地方。
    他挡在她前面,其他小孩再没办法踹到她了。
    那个时候,五岁的周忆之始终固执地认为,父母不来救自己,一定是有原因的。
    她从课本上知道的教育全都是,女儿是贴心的小棉袄,父爱如山,母爱伟大。
    他们肯定有他们的为难之处。
    可后来才知道,能有什么原因,无非衡量了性命、名声、声誉之后,她的父母觉得,报警是损失最小的办法。
    她遭遇了这场噩梦,后来五岁的事情对她而言便模糊不清了,也是直到上一世知道哥哥空难后,去查,才回忆起当年的事情。
    对于她的这一对父母,她倒也谈不上怨恨,只是……上一世她一直汲汲营营于得到父母的爱,导致将自己困缚起来,失去了其他的太多东西。
    这一世,她再也不想这样了。
    她现在匆匆赶下去,周度只怕还会用挑剔的眼神看着自己。
    她拿起浴巾,低声道:“身上粘得不舒服,我还是先洗澡,何姨,你让爸爸有急事先去忙吧,不要勉为其难地等我了。”
    何姨只觉得小姐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她愣了愣,只好下楼。
    她将周忆之的话复述了一遍。
    而客厅,正与薛昔交谈两句,疏离地问候他薛家的情况的周度,听见了这话,居然一下子愣住。
    他哪次回来,女儿不是激动地跑下楼,恨不得缠着他的腿,让他多留一会儿,但今天是怎么了?
    从何姨的话里,居然听到了几分她的淡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