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里的山风的确厉害,三面环山,一面有条公路靠着山边蜿蜒着与小溪并行可算是出入口,地形是簸箕状的,山风就不断地在这环形的山里打转。冬季了,可我还觉得没有过完深秋呢,一阵山风吹来,夹杂着随风飘落又浮腾上升的落叶,一股寒骨的冷风刺进了衣领,这里的冬天来得太早了,让我不知所措!
八个多小时的长途车,其中又在它所在地的县城转乘了一次,下午四点多终于到达。这是一所老牌的备战监狱,听说解放初期蒋介石要反攻大陆就搬迁来这里,真会选地方。这班车是要过夜的,就停在招待所,明早七时开走。我携带简单的行李就在招待所的围墙外呆了一会,用手理一理我那近乎男装的头发,一阵寒冷的山风吹来,我下意识地拉高些衣领,抖动一下肩膀,今早出门时确实穿得单薄些。我环顾四周的路口及远处,看看有无我那熟识的身影--我弟弟服刑所在哪中队的顾管教干事。
我弟弟于四年前因吸毒而抢劫被判处有期徒刑六年,押送来此劳改已有三年多,这三年多我来此每月一次,风雨不改,这条路、这里的环境、这里的警官及其他工勤人员对我而言都太熟悉了,以至于后来来探监除了探望我的弟弟蔡有根外,多半是想见见顾管教,想方设法和他说上几句话。男女之间的事就是这么奇怪,荷尔蒙的作用。本来每次接触谈话都平常得很呐,他只是对人生分析得透彻些、说话有哲理、善解人意地对我的家庭及我的处境给予很实在的不偏不倚的评价,对我进行了关怀和支持,如此而已。
二
记得三年多以前也就是2001年6月份,第一次收到根弟寄回的“接见证”中就有顾管教的签名,那字体工整漂亮得可以入帖,看后使人有一种美的享受,那时我就有一种想结识其人的冲动。于是我和有一只脚行动不是那么灵便的母亲拿着“接见证”一路颠簸着来到了这里的县城,刚好问路就问到了顾管教,真是出人意料,看到他那么年青那么高大威猛又那么有活力真是令人倾慕。他是出县城购物的,县城距离监狱也有二十多公里,他也要乘车回去,热情洋溢的他什么都不用我和母亲操心了,包括买票、上车搬行李、告诉我们到达监狱所在地后应如何安排先住下来待晚上八时后再行接见等。
在那次的车上,在顾管教的热情下我那紧张、担心、顾虑重重、毫无头绪而孤立无援的感觉荡然无存,作为一名初出茅庐的女孩子,有那么个不光彩的家庭本会受人歧视和冷落,然而顾管教的热情大度令我感动,令我受宠若惊和不知所措,我好象遇到了至爱的人久别重逢,又好象一下子有人替我接过了压在肩上的重担,我放松了自己的神经,同时用赞赏的眼光深情地注视着他欣赏着他,用满脸的微笑来作为对他的回报,并默许了他的照顾和关怀。
其实,虽然彼此没有见过面,但是言语间就知道顾管教早已对我们的家庭状况了解过,而且就熟于胸,这更令我惊讶、佩服和心甜。
他说:“熟悉所在中队所有犯人的基本情况及特征是上级对我们的一项基本要求,你的弟弟蔡有根刚从入监队调入我们的茶叶中队我就已经找过他谈话,而且我负责中队的内勤业务,当然就包括管理犯人的档案了,所以对你们的家庭多少有些了解。”
我听后有象一刹那被人揭开了面纱的感觉,又象隐私一下子被暴露,脸不禁潮红、发热,心想究竟他知道了我多少?不过随后我又想:这样倒好,有我弟弟给你管着,这几年我就要不厌其烦的麻烦你这个顾管教,下次我单独来你千万要记得我呵。想到这,我的心就坦然多了,还暗暗庆幸省得了自我介绍,内心里反而有一种他了解得我越多就越兴奋的冲动。
当时好奇心的驱使,我要问他、考他,不过心又想,他回答不出会让他难堪吗?先别理他,问了再说,于是我微抬高了头,双眼正视着他,还是微笑着问:“那么我弟的基本情况及特征怎么样?”
他说:“蔡有根18岁、身高1米68、长方脸、微瘦、右眉毛有颗显眼的黑痣、2000年8月3日被羁押、因抢劫罪被判刑六年、2001年3月投劳、家有母亲和一个家姐、父亲生前是一名警察,七年前因公殉职,烈士,家人现住在照星市的公安局宿舍大院内,对不对。”
我点了点头,用手理一理耳背的头发,略带羞涩的又问他:“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有工作吗?”
他说:“十天前我给你们填写过‘接见证’,除了写有你母亲苏绮兰的名外,还有小姐你的名,蔡玉琴,年方二十,又从同你弟弟的谈话教育中了解到小姐幼儿师范学校毕业后被分配到市一幼做老师。”
“那么我的父亲呢,你了解吗?”我又问。
他说:“你父亲生前确实威武神勇,同你弟谈话后才知原来蔡震杰烈士就是你父亲。我是农村的孩子,高考后考入了省司法警官学校,在学校里,在观看英烈事迹电教片中就有你父亲的英雄事迹介绍,你父亲于七年前在照星市捣毁一个以缅甸--中国--香港为秘密通道的跨国贩毒集团中壮烈牺牲,在众多泪流满面的学生中我是其中的一个,想不到来此工作一年后居然见上了烈士的遗属,有血有肉,可现今英烈的忠魂在默默地守护着社会安定的同时却造成了自己的家人默默地流泪。”
我听后不觉鼻子一酸,眼睛有些湿润,但还是强忍着不能让它流出眼眶,也不敢用手去擦,我只好用双手环抱着坐在车座位旁边那母亲的肩膀,眼睛还是看着顾管教,脸上还是带着微笑。不过我开了个小差,心想,是呀,父亲牺牲后,单位、系统、党政机关、社会团体、各大媒体都掀起了向父亲学习的高潮,为父亲歌功颂德,美化着父亲,一朵巨大的美丽光环笼罩着我们失去父亲的家庭,可又怎样?虽然有了抚恤金、十一岁的弟弟和十三岁的我由国家抚养到十八岁、母亲转为正式职工,国家应给的待遇都有了,但是失去丈夫的母亲还是天天以泪洗脸,对家庭没有了主见,管束不了日益堕落的弟弟,我只好又安慰母亲又力不从心地管教着弟弟,扮演着父亲的角色,可吃力不讨好,反而被弟弟叫做‘男人婆’,其实作为一名女孩,我内心里是很柔弱的,需要安慰和倾诉,我也不想做男人的角色,发梦也祈望着一个有魄力的、能使弟弟驯服的、善解人意的男儿来挑起这个家。
“怎么啦?对不起,触及了你们的痛处,还是不应该提起你父亲?”他见我眼眶湿润,可脸上还装出笑容,注视着他而不说话,不免有些窘态,微褐的脸上泛起了红润,于是他调整情绪地说。
我回过神来,带着崇拜的深情赞赏着他,说:“想不到你这个顾管教记忆力那么好,小女子佩服得五体投地,父亲的英雄事迹能传诵给异地的你是我们大家的光荣、社会的光荣,父亲的形象已升格为警察的形象、国家的形象,夸大我们家庭的痛苦未免有些自私。我们的情况你了解得多了,请问顾管教你的尊姓大名?你要多教育和帮助我的弟弟蔡有根啊。”
他说:“我叫顾大全,刚毕业一年,还没有多少工作经验,只能用自己的热情和好学来补足,指导员、中队长以及其他老同志都是我学习的好榜样。你弟蔡有根是新投犯,在劳动、学习、生活‘三大现场’中主要是要过好劳动关,我们茶叶中队主要是採茶,管茶,你弟来自城市,没干过农活,就更要有吃苦的准备,教牛犊学拖犁耙,是被迫出来的,你弟还年轻,要想脱胎换骨改过自新,就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困乏其身,受人之所不能受,忍人之所不能忍,磨炼其意志,再经过风霜锤炼,我相信待到出狱之日你弟终会改变。其实採茶劳动不属重体力劳动,主要是考验一个人的耐受力,开始时在失去自由的情况下被迫改造是难过的,到了一定阶段为了争取减刑而盼望早日获得自由,自觉接受改造的思想形成后就好过了。监狱已实行人性化管理,以教育、挽救、感化为方针,在劳动之余我会依你们所托,多找蔡有根谈话,钝化他的抵触情绪,减轻因精神抑郁而带来的痛苦,从而感化他,促使他向好的方面转化。”
顾大全,他的气质深深地吸引了我,是一个我值得信赖的人,我以前不相信一见钟情,但这次,我的心怎么会有被他俘虏了的感觉呢!
三
从根弟的来信中得知,冬季了,採茶已结束,现转入平剪、深改、施肥阶段,他已被警官任命为犯人监督员,在‘三大现场’中协助警官防违规、防逃等,一般傍晚临收工时都会见到指导员、中队长及顾管教在劳动现场中直至收工集合清点人数完毕为止。现才下午四时多,在此路口是见不到顾管教的,山风吹来有些打颤,于是我返回招待所登记住宿。
第一次和我母亲来探监时,被安排住在招待所二楼西边最后一间的219房,我无意中发现在背后的卫生间窗口里可以看到后面宿舍地下西边的最后一间,那是顾管教的单身宿舍,西边隔着围墙就是茶园了,他的宿舍较为偏角,于是每次来住宿我都要219房,这是我的秘密,连顾管教也不知道。这里的家属区依山而建,一幢一幢的往上排,基础一幢比一幢高,排与排之间隔着一条可通车的爬坡混凝土水泥路,底下依次为招待所、商店、监狱办公大楼、四合院形式的各大队中队办公室、医院,再往里就是候见室以及带着电网的高墙了。整个建筑群都被环山怀抱,环山周围都是人工种植的参天相思树林,相思树下荫蔽着的就是一行一幅井然有序的齐腰高的茶树,茶叶中队就负责管理这些茶山。
招待所的阿姨为我打开了219房的门,我进卫生间从窗口里往顾管教的宿舍看,只见门是紧锁的,我想人应该还在茶山,可能还和根弟谈话呢。每次来,我都会找机会敲顾管教的门进去闲聊大半个小时,一般都是晚上九时半以后,因为晚八时他要下监仓对犯人进行集合、点名、训话或上政治课或组织文化学习,还要带犯人外出接见。开始那年,我敲门进屋他都表现得很尴尬,我倒大方得很,后来他也被我磨熟了,对我的心理距离也没有拉得那么远,表现出了自然接受的神态,每次接见完毕回来,他都默许我进入他的宿舍,进入他的空间。
第一次我和母亲来,晚上见完根弟后就去了顾管教宿舍坐,只见有一个小厅一个小房、后面也是卫生间,除了门的位置外小厅窗下摆设一张三人座沙发就到边了。母亲对着顾管教说:“可能是他父亲缉毒影响大,得罪了那些贩毒的,有根读初二就染上了毒瘾,戒了三次,家里都给他吸空了,连我手上带着的戒子也被他骗去换“白粉”真拿他没办法,他坐牢倒好,家里清静些,我也少一份劳气。刚才接见,我看有根还死性不改,他说什么仓内谁的包裹大、进的钱多就威风就过得舒服,若用钱物收买警官就有轻活干,给我出了一堆满脑子的坏主意,顾管教,有这回事吗?有根还有救吗?”
顾管教递上一杯水,耐心地说:“苏阿姨,你也不用太担心他,他是新投犯,自己造成的苦果只能由他苦尝,你都说了,判了六年倒好,省去了戒毒的费用也省去了伙食钱,你也难得机会心静,他还年轻,就让他经历些风霜磨练吧。仓内犯群的确很复杂,人都有好中差,何况犯人?我们经常整治牢头狱霸,也打击那些专门煽动教唆新投犯向家里要钱要物、传授所谓坐监经验的老监趸,他们有强烈的反政府情绪,惟恐监仓不乱,也想在新投犯身上占点便宜。有根也可能被他们教唆了,你不要理会他,心硬些,抓住自己的宗旨,每月给他一百元左右进他的零花帐就行了,千万不要给现金他,违规的。我会多找他谈话,了解情况,对歪风进行打击,树起正气,同时对有根进行适当关照。”
我静静地听着顾管教和母亲的对话,没有了在车上时那种问话的冲动,表现出了我少有的女性的文静和矜持。我坐在沙发上,身体紧挨着母亲,眼睛注视着顾管教那带着甜蜜的一张一合的嘴,嘴的动作及其所发出的声音都很有魅力,蛮吸引人的。我有时照镜,对影自怜,也会观察着自己的嘴进行喜怒哀乐地说话、做鬼脸。我越看就越觉得顾管教说话时嘴周围的表情和我的一模一样,难道这就是人们所说的有“夫妻相”?想到这,我的脸不觉一红,知道自己做了一个甜蜜的梦,连忙看看顾管教的眼神,审视一下他,看他是否发现了我的秘密,刚好顾管教也往我身上看,不知怎么的,两双相对视的眼都表露出了羞涩,双方都微低了头。我的呼吸有些急促,胸脯微胀,象有东西在涌动,这种感觉奇怪得很,我连忙做一个深呼吸,把这种感觉压下去,生怕失态。自我有记忆起都在照星市里生活,父亲牺牲后我把自己当作男孩儿的角色来成长,周围的人都说我象男儿的性格,缺少女人应有的温柔。工作后也有男仔来追求过我,但我总是觉得城市里的男仔嘻皮仕的居多,就算拖了手仔、揽过肩膀、接吻过都好象流于形式,就象同性之间的平常接触,根本感觉不到男女之间的情爱、感觉不到心跳、感觉不到脸红。没有距离感、没有相思的苦乐、没有想象回味的空间,我就无法感受到男女之间的爱、无法感受到情愫的产生、更无法感受到有什么激情。看来在同一城市里我找不到真爱,今生可能命中注定要异地相恋了,这样才会满足我那思念的甜蜜。
顾管教和母亲一直都在围绕着根弟说话,母亲讲根弟的过去、可怜他的现在、担心他的未来,顾管教耐心地听、不厌其烦地作答,开解着那唠叨的母亲。当母亲心满意足地把心事全倒出来时我知道就要告辞了,可我还不想离开,想再呆一会,少许沉默后我连忙找话题问:“顾管教,这里有幼儿园吗?”
顾管教微笑地看着我,用较为柔和的声音对我说:“当然有啦!蔡小姐来到这里也忘不了自己工作的幼儿园,真是难得,我平时也挺喜欢小朋友的。我们这里除了武警战士和在押犯人外,干警及其家属都超过一千人,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山坑旮旯的这里,就是一个小社会的缩影,有幼儿园,也有小学。怎么样?想调来这里工作?”
我真的有些害羞,对顾管教的好感只是自己秘密的单相思而已,顾管教一句平常的‘想调来这里工作’令我想起解决夫妻两地分居来,我的脸骤然发烧变红,若在我的生活圈子里且心里无鬼,我也会活泼地和人打一番牙花,哪里会脸红?但在我心倾的顾管教的宿舍,出自顾管教的口,令我不知所措,我真的变得如此小气了吗?我小心翼翼、软弱无力地说:“叫我玉琴比较好,想不到这无路再走的山尽头还隐藏着这样一个机构齐全的‘部落’,你这个‘部落’会接受犯人家属吗?大全哥。”
我柔情似水的眼睛看着顾管教,想不到他的脸一下子也会变红,而且微褐的脸上红得那么可爱。而顾管教也欣赏着我的脸,却想不到他会大胆地这样说:“玉琴姑娘你羞涩的脸红得很漂亮,靓女一个,怎么就剪个男装头发啊?象个女警,可爱。”我听后甜蜜得很,心花怒放。
不过顾管教接着又说:“这里的生活小区密集得很,三姑六婆口舌多多,善于制造诽闻,特别是男女之间的事更加添油加醋津津乐道;纪检、监察的嗅觉也很灵敏,善于捕风捉影,犯人家属串了哪家的门、警官和哪个罪犯家属相熟得异乎寻常、是否接受了犯人家属的请吃和单独进行家访?收了多大的红包?索贿受贿?贤内助变成了贪内助?这些都是他们明察暗访的范畴,主要是‘廉政’二字;近来监狱系统内部刊物中也通报过罪犯家属利用色情引诱腐蚀我们的警官以换取罪犯减刑的丑闻。总之,生活在这个小区里的人神经是过敏的,沿袭着对敌斗争的历史,和你们的交往还是保持着工作关系的、机械式的、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接触为好,若不,麻烦多多。玉琴姑娘来到这里还是叫我顾管教好些,叫‘大全哥’可能会在生活区内惹来风雨。”
我的脸由红一下子番了白,本是火热的心变了冰凉,我回复理智地思考着顾管教说话里的内容,知道顾管教要和我这类带着罪犯家属的帽子的人谈恋爱是不可能的,我只能是一厢情愿,永远把爱埋藏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