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璃无视飘到眼帘上的纷飞细雨,焚急的步履一刻也没稍缓,明明用著比平常还快的步伐直奔主院,却有著一种路遥难至的错觉。
“莫大哥,你的伤还没好,怎么可以下床呢?来,红香扶你。”
“莫大哥,当心点,橙心也扶你。”
“莫大哥,黄雀替你擦掉雨水。”
“”原来,她跌跤了。
莫璃大口大口喘息著站起身,对耳边不知内容是什么的嘈杂絮嗓充耳不闻,推开旁人,继续往目的地走去。
终于来到主院书房门廊,她听见从书房传出来一阵谈话声,不只一人,她仔细搜寻某道不曾自心中磨灭的嗓音,不一会儿就教她听了出来。
她举步上前些,撑靠在门扉边,执意看看那道温醇嗓音的主人。
莫璃原本紧咬的齿颚总算缓缓放松,就这么依著门扉看他。
他神情专注,正与秦家香料铺江管事谈事,外貌依旧是那么的丰神俊挺,神态依旧是那么的从容温煦,唇畔的浅笑依旧是那么的温文和善,手中依旧握著惯用的青璃折扇,他依旧是他,没有改变。
还好她有亲眼来看
“是莫护卫呀。”不知过了多久,江管事走出房门,关心地问候门外之人。“听说你受了伤,身子复原的如何?”唉,秦家的多事之秋。
“已经不碍事。”
莫璃忘情地轻抿微笑,看得江管事有些怔楞。他倒是没见过一向面无表情的莫护卫笑过,这么一笑,还真让那张平凡斯文的脸庞生动许多,感觉总不好说一个男人“漂亮”不少吧,应该是“俊”了不少啦!
“那就好,我先走一步。”江管事颔首后便离开。
“莫言。”
她内心疾跳,闻声回头,眼前就站著总是左右著她心绪的男人。
“能下榻了?”秦啸日语气平稳,浅笑依旧。“听说你前些日子为了救人而受伤,伤势好些了吗?救人的立意是很好,不过下回小心点,免得莫护师担心了。”
莫璃心口猛然一坠,微笑僵在脸上──
听说你为了救人
免得莫护师担心
她受伤的事,他只是“听说”
莫师父,才是他向来唤她爹的方式。
怎么是这样?!
不敢置信的下一刻,莫璃心中只剩胆怯与懦弱,她牢牢直视他的双眸,但却不敢深究、不敢开口试探他是否真的忘了她。
“我说错了什么吗?”
从对方的眼神,秦啸日或多或少看出了些端倪,唇畔牵起抱歉一笑。
这几日,他在秦府内看过太多这种眼神了,起初,要是眼前有铜镜,他定也会在自己眼中看到这种又困惑又讶异的眼神,看多也就适应了。
可是莫言的眼神,又好像与其他人不能相提并论,是他的错觉吗?
“他们说我之前生了一场大病,醒来后才会脑袋浑浑沌沌的,把自己和过去都给忘了,我如有冒犯之处,请你见谅。”
他语气平和,态度与平时对待下人的亲切没什么不同,甚至,客气得就像是在对路过的陌生人说话一样。
把自己和过去都给忘了。莫璃胸口一哽。
“可少主认得莫言!”她没有听错,他确实一见到她,就开口唤她了!
“那是因为你昏迷的时候,我去看过你。”他语顿,浅笑轻叹。“失去记忆的是我,平总管却比我还紧张,直拉著我去看你,看能不能想起什么。”
他在她冀盼的眼神下,眸光略黯。“可惜,什么都没想起来。”
“少主也不认得江管事?”她不放弃再问。
他摇头。“这几天秦家各商肆管事们都来探过我的病,我既得知自己是秦家主事者,怎么说也不该因为忘却过去而撇下商肆不顾,于是我请他们来向我说明各商肆的状况,也听他们说些以前的事。”于是得知自己是家大业大的秦家长子、奴仆们崇敬的秦家少主、商场上的常胜军,但好像还是少了些什么,心上总有个若有所失的缺口还没填上。
“如此也回想不起过去?”
他无可奈何的苦笑表情回答了她,也打破了她的希冀。
“对了,我听平总管提起,我们认识有十年之久了,近五年来你都担任我的贴身护卫,应该知道我不少事情、又经历过些什么吧?”
“不是十年,是十二年又八个月。”她苦涩更正。
他定定地看着她,而后微笑问道:“那么,我们两人的关系是纯粹的主仆,抑或明友?好友间会彼此吐露心事、分享秘密、共有约定。老实说,自从我失去记忆后,好像没有这类友人出现过。我没有吗?”看来,他懂得做生意,而做人似乎很失败哪!他也想知道,方才衍生的“错觉”究竟是不是错觉。
秦啸日认真的目光让莫璃呼吸一窒,不由得怔忡回望。
他们认识的第一天,他也对她说过同样的话!
好友间会彼此吐露心事、分享秘密、共有约定,没人说你不能向苍天吐露心事秘密,不能和?有所约定。既然能与上苍为友,你就能和我成为朋友,是不?
她记得当时的自己满心欢喜地允诺了他,却食言了。
“我有说错什么吗,莫言?”
他的叫唤声,将莫璃从不曾磨灭的内疚里拉回残酷现实。
她几乎就要冲口推翻他忘却了过去,但,只是几乎。
他那声“莫言”宛如一块贴上心口的寒冰,狠狠冻醒她的理智。
没错,她现在是莫言,就算再怎么内疚,她还是莫言啊!莫言与莫璃不同,莫言背负著爹的期许,而莫璃只是爹宁可遗忘的孩子
“少主是莫言的主子,此外没有别的了。”她逼自己淡漠以对,但衣下双拳却是紧握,任由指甲深深陷入肤肉里。
他哂然微笑。“是这样吗?那就是我想太多了。”
“少主?”什么意思?!
“没事,我以为可以从你口中,听到不同于其他人口中那个倍受尊崇的‘秦家少主’的事迹,我想知道的是关于‘秦啸日’的过去、曾有过的喜怒哀乐。”
他语气稍顿,自嘲一笑。
“也罢,秦啸日不就是秦家少主吗!我病糊涂了,你别介意。”
莫璃轻摇头,逼自己佯装出不介意的淡笑来回应他。
怎么可能不介意呢?以前他对她笑的时候,墨石般的深眸总是弥漫著醉人的温柔,和现在虽然温和却显得疏淡的笑意不一样啊──
她恍然体悟!
原来,他对她,一直是特别的。
但她现在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不再是他眼中最特别的存在
你不正希望我把从前忘了吗,只要我忘怀一切,我的存在就不会令你那么为难了,这样,也好。他说过的话,在莫璃深涩的心谷里反覆回荡。
这样,真的好吗?她也曾这样要求过他,不是吗?
但,倘若是好,面对已然忘却一切的他,她为何会心乱如麻、痛彻心扉?
她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谁来告诉她,怎么做才是对的,怎么做才能不背弃所有人──
莫璃的脸在笑,心却在泣。
正当秦啸日对莫言眼中清晰掠过的沉痛感到疑惑时,在莫言那袭略湿的藏青色的长衫上,看见缓缓晕开扩大的深泽。
“莫言,你的肩胛?!”他皱眉,将重心有些不稳的莫言,安顿在书房内侧铺有双纹软褥的翡翠躺椅上,平稳道:“你的伤口流血了,我去差人请大夫过来。”
伤口?
莫璃怔然低头,发现鲜血沿著她手背滴落地面,刀伤的痛楚终于在此时才有机会闯入她体内大肆叫嚣作乱。
好疼
以往当她受了伤,都能在他眼底看到心疼与呵护,这回,她看不见。
难道这就是上苍给她的报应吗?惩罚她以前对他的心意视而不见、拚命推拒、忍心伤他的报应吗!
真的好疼
秦啸日再度回到书房内,已经不见莫言踪影,一双深邃黑眸陷入深思。
莫言方才的眼神,似乎压抑著仿佛经历生离死别的深沉至痛,与他有关吗?
一个寻常的护卫对主子为什么会有那种神情?至少,他在平顺、平安、莫昆以及其他人眼中并没有见过。
他想不透。
依旧,什么都想不起来。
* * * * * * * *
莫璃再次从昏迷中苏醒,已是一日过后的深更。
她的情绪不若上次醒来那般激动,仅是沉默地望着正上方的床帷。
龙大夫说,忘情蛊必须由下蛊之人才得以解开,可是蛊娘子已死,世上便无人可解秦啸日身上的蛊毒,除非
床头笼罩一道暗影,那道身影背著烛光,来到床边探看。
“孩子。”
熟悉的低嗓引起莫璃的注意,她微微侧头,看清了坐在床沿的男人。
“爹?”她掀被想起身,却被莫昆制止,他替她盖妥了滑落的衾被,粗厚的温热大掌探了探她额上的温度。
“烧总算退了。”莫昆道。
“孩儿不孝,让爹操心了。”她一点也不意外自己又在床榻上醒来,昨日她从少主书房离开后,不顾身上裂开的伤,冒雨去找龙炎天,骤大的雨势让她伤口恶化发炎,强撑著虚弱的身体听龙炎天说完她亟欲知道的,人也失去了意识。
“龙大夫告诉我,你已经从他口中得知你想知道的事了。”
莫昆所言,与莫璃苏醒后心中所想的唯一一件事相呼应,她一语不发。
良久,莫昆率先开口了:“别顾虑爹,想做什么就去做吧,璃儿。”
爹喊她什么?!莫璃心口一跃,清眸诧异圆瞠,所有或惊或喜、或忧或惧的情绪,像是全数突然涌上眼眶,在眸心交杂蓄积。
她缓缓坐起身子,嗓音有些无法自持的颤抖。
“爹”她没听错吗?爹认出她了?!
“璃儿,是爹的自私让你变成这样,这些年,苦了你了。”莫昆轻抚著女儿的发,充满怜爱的眼底也有忍住不落的湿意,喟叹续道。
“当年失去莫言的时候,我确实难以接受事实,也确实错认你为莫言。后来,我的心逐渐清醒了,见你扮成男孩子,我曾一度挣扎要不要说出来,可是私心仍让我退却了,我将对莫言的期许转移到你身上,要你接下莫家的使命也藉此,弥补我对你曾有过的狠心。
当莫言在病榻上与死神搏斗时,我才愕然体会你娘就算用她的一条命,也要换你留在人世的用心。我也多想用我这条老命换回莫言,但我没有你娘幸运,也总算明白她走得没有遗憾,因为你是她和我的女儿,所以她用尽生命保护你。而我,却没看清这一点璃儿,你怪爹吗?”
莫璃摇头,得紧咬颤抖的下唇,才能阻止自己哭出声音来。
不哭,她好开心,不哭。
她怎么会怪爹,原来这些年来,爹知道她的存在,爹对她的好、对她的关怀、甚至现在守在她身边,都是为了她,不是为了莫言哥哥
“爹的好璃儿,是爹对不起你。”莫昆将女儿拥入怀中。
莫璃的脸贴在父亲温暖的胸膛前,强忍的泪水仍因满足而从眼角滑落了。这是爹的怀抱,是她盼了好久好久的怀抱
“少主的事,你有何打算?”
“少主必须记起一切,否则会有危险。”
那日在东郊山林,她没听见到底是谁想置少主于死地,现今对方也一定知悉少主还活著,少主的失忆能否让对方打退堂鼓还是个问题,唯有让少主寻回记忆,少主不再处于被动,才能避过此番劫难。
“只要无违心底真正的声音,爹支持你。”莫昆微笑道。
“爹?!”
“璃儿,你喜欢少主吧?”莫昆爱怜地抹去女儿脸上的泪痕。“那就将你所想的付诸实行,不要有遗憾。”她的苦,他看在眼里,是他的私心,让一个好好的女儿女扮男装处于煎熬之中,如今,是该让这份煎熬结束的时候了。
“可是,那样会──”
“你还是我莫昆的女儿,不会改变。”
“璃儿不想让爹尝到璃儿现在的痛苦。”不想让啸日哥哥也
“傻孩子,爹知道你不怪爹,已经没有‘遗憾’了呀,嗯?”他轻拍女儿的脸蛋,眼神中传递著让她心领神会的深意。
这孩子为他、为莫言,做得够多了。
“爹”
莫璃泪眼迷蒙地看着比往昔老迈许多的父亲、他的黑发几乎白了,曾经英朗的脸庞也刻划了与背负在内心深处的伤痛同等沉重的岁月痕迹,但他此刻的神情却是欣慰的、是满足的。
她轻展笑颜。
“璃儿明白了。”
* * * * * * * *
秦府护院练武场
一道藏青色的身影手持墨剑,挥舞著流畅的剑法,动作虽然有些迟缓,但仍不失俐落好看。这一幕,全映入走近练武场的某人眼中。
秦啸日停下脚步,深邃黑眸微眯,视线不离那道清瘦身影。
看莫言练剑,不知为何,竟有种熟悉的感觉攫住他,仿佛像是他已经很习惯站在护院一角安静看着他练剑,然后只要看到莫言因莫昆的夸赞而扬起笑容时,他也会感到无以附加的满足
“言儿,伤口还没完全复原,流点汗就够了。”
“是,爹。”
练武场上传来莫家父子的对话。
果真,莫言笑了,他也看得有些痴了
他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少主。”
莫昆率先发现立在莫璃背后的来人,于是走向秦啸日,谨守礼分抱拳揖身。莫璃闻言也倏然回身,在对上秦啸日依然显得陌生疏淡的目光后,垂首轻颔。
“莫护师,我有些话想与莫言单独谈谈。”秦啸日甩去突生的困惑,抿笑道出来意。
“少主请,属下告退。”莫昆看了女儿一眼,遂独自离开练武场。
* * * * * * * *
入冬的苍穹有些凝灰,郁郁闷闷的、沉沉涩涩的,似地上人心。
“你的伤好些了吗?能练剑了?”秦啸日问。
“好多了,多谢少主关心。”看出他浅笑神情中没有太多情愫,莫璃喉中虽然仍是有些苦味,但已经能接受他忘怀一切的事实,也必须接受。
“护院南面那是什么树林?”
他又问,目光从莫璃身上拉到她身后不远的一片秃木林。
“桃花林。”她答,视线也落在林间。
“你喜欢那里?”他看出她眼中眷恋的光芒。
莫璃回眸看他。桃花林,是他们两人的秘密天地,看来,他也忘了。
“嗯,少主也是。尤其是开花的时候,少主喜欢倚树席地而坐,有时也会在树下吃腌梅。”
陪她谈天说地、以口述教她练剑、或者故意弄乱她的发辫再替她系妥
“真的?”秦啸日听得兴味。“除了花、树,林里还有什么?”
“有啸日哥哥和璃儿共享的回忆。”她深情凝视他。
忘了有多久,她不曾在他面前流露心底的情愫,总是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掩藏自己真切的情怀。谁料,在心田埋下的情豆早就生根、发芽了,再怎么压抑、再怎么退却都是多余,都是徒费力气,这也明明白白揭示著──她爱他。
她看见她手中这端的红线了,可是拥有红线另一头的他,现在看不见。
秦啸日不难理解,她口中的“啸日哥哥”指的就是他,那么
“谁是璃儿?”
“我是莫璃,啸日哥哥的璃儿。你一点点熟悉感也没有吗?这是你给我的名字呀。”她望入一双清澈湛朗的俊眸。
他剑眉微蹙。“抱歉,我想不起来。可你不是莫言吗?”而璃儿这名字太过女性化了秦啸日豁然顿悟!
“你是个姑娘?!”难怪,她的声音虽不若男人低沉,却比女人稍低,骨架虽不若男人厚实,却比女人高些,气宇虽不若男人阳刚,却比女人英飒,应是作男子装扮已久。
莫璃即便早有预料他会出现这种讶异的神色,但在听见他说“想不起来”时,她仍不免怅然失落。
“无妨,啸日哥哥会想起来的,一定会。”她强颜欢笑看着他。
朔风袭过,拂起她的发丝来到唇边,他不由自主,伸手将垂落在她颊侧的一绺青丝轻轻撩到耳后,著迷于她发丝的柔凉触感,他忍不住任指尖穿过她发稍──
某种像是一直惦记在指尖的满足感,倏地打入秦啸日心口,他被自己不假思索的举动震住,他呆了呆,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
好似,他一直想对她这么做,却曾经苦苦压抑
不对劲!他的脑袋或许病糊涂了,但他的知觉很清楚,这不是主子对一般奴仆会有的感觉,绝对不是!他没有记忆,却有感觉,她隐瞒了他什么吗?
此番亲匿的举止,也让莫璃心脏狂跳不止。
“啸日哥哥,你有想起什么吗?!”她急问。
“不,没有,一点印象也没有”如果他对莫璃存有感觉,为何仍旧什么都想不起来?秦啸日眉头拧得好深,两手抓住她双臂。
“莫璃,你是否还隐瞒了我什么?告诉我!”
还是想不起来吗
“是,璃儿一直隐瞒著一件事。璃儿从没忘记答应过啸日哥哥的承诺,要与啸日哥哥相知到老、相守到老,不分开”眼角清泪,悄悄落。
终于明白,为什么他要替她取名为莫璃,因为他就算有血脉相连的兄妹,心仍是孤独的,所以每次唤她,都请求著她莫离──别离开。
慑于她眸中的无尽深情、以及宛如切肤的心疼,秦啸日更急欲厘清一切了。
“我们到底──”还没问出口的话语,被她的双唇堵住。
他心旌一荡,几乎要为这柔软的触觉叹息了,比方才抚摸她青丝更加激切的欲望在他胸口汹涌翻腾著,他没有任何抗拒便接过了主导权,双臂自有意识抱紧她,狠狠吮尽她唇齿间的芬芳──
他蓦地抽离她的唇瓣。
“莫璃,我”
他眼中鲜明的迷惘,仍教她心痛。
“啸日哥哥,我知道我一直是自私的,容我再自私最后一次,对不起”
秦啸日被莫璃突然出手点了昏穴,就在她一声声的道歉中,失去意识倒在她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