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澈,你喜欢什么?讨厌什么?”
老旧的红砖屋里闷着些湿湿的霉气,白炽灯的光线也偏暗淡,秦秣坐在冰凉的床沿上,用手机与远在数百里之外的方澈通话。
这种感觉很奇妙,她仿佛是交错在古旧的暗红与数字的微蓝之间,似乎有层时间的薄膜轻轻将她包裹,让她很自然地就收起了平常所有棱角,只安安静静缩在那层薄膜里。方澈的声音来自远方,又近在她耳边,仿佛是一首起伏悠然的歌。
“什么?”他没有听清秦秣的问话。
秦秣便又说了一次,当是跟他闲聊废话。
“喜欢什么?我当然是喜欢你。”方澈答得理所当然,十分顺畅随意,“我一般不讨厌是什么,只讨厌吃笋子,还有,讨厌我不喜欢的人跟我啰嗦。”
秦秣有点囧,只觉得身周空气里都浮动着莫名的彩色气泡。她想了想,又问:“那你喜欢电脑?喜欢编写软件?”
“这个喜欢是不一样的。”方澈低笑一声,“秣秣,你希望我在英国待几天?对韩阿姨说些什么?”
“我还是自己去看她比较好,你要是不忙,就陪我一起去吧。”
“那当然是配你一起去。”方澈的声音里便又愉悦了几分,“不然,我明天过来接你?”
“你能找得到路吗?”秦秣仔细回忆了一下,又道:“路线很复杂,我先跟你说说。”
她仔细说了路线,方澈点头:“没问题。”
“方澈,你有没有过很难受的时候?”秦秣又问。
“有。”方澈又轻笑了声,“但是,都已经过去了。”
“如果……”
“我不是很想说,秣秣,你知道我的心情吗?”方澈轻轻柔柔地说:“我只想让你看到我的快乐,而在这之前,我付出过什么努力,或者有什么困难,我统统都不想让你知道。只要是我可以承担的,我都会处理好,我不想让你增添苦恼。”
这种心情,秦秣其实很能理解的。因为她也有着这样的情节,她希望自己可以保护一切需要珍惜的人,而不想把任何困难呈现在他们面前。这其中,就包括她的家人,更包括方澈。
“我知道了。”秦秣顿了顿,“那你早点休息,明天见。”
她明白方澈的心情,只不过她并不赞同。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秦秣与方澈是同一种类型的人,他们心中都隐藏着英雄式的保护主义,而两个有着同样保护情节的人相处在一起,协调起来就难免会有些摩擦。秦秣知道要想改变方澈的这种习惯很难,但她可以从自己开始,当先改变。
这不是改变性格,失去自我,只是两个人要走一辈子,自然需要在磨合中互相进行一部分妥协,秦秣愿意去做那个先妥协的人。所以她让方澈过来接她,暗示自己要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的——“宠爱”。
晚上秦秣睡得有些不大安稳,她不习惯跟人同一个被窝睡觉,睡着的时候她全身都是僵直的,第二天一大早起来,腰酸背痛,一摇脖子还能听到骨头蹦响的声音。
早饭过后,老爷子宣布:“今天要把乡亲们聚到一起,大伙儿一块讨论修路的事。东生,你带着阿祥一路串门子过去,把这个事情跟大家说一说。有这几个人家,你大胡叔、你铁叔、还有德春家,这些我亲自过去说。”
秦东生兄弟连声答应,秦秣看大伯的样子,今天要比昨晚显得亲切得多。
老爷子又说:“丽珍,你带着秣秣到这周围转转,上坡那片不是有几家的姑娘小子都回来了吗?你带他们认识认识,让他们小辈自己亲近去。”
苏丽珍也连忙应着,又对秦秣说:“秣秣,大娘带你去跟他们玩。我……我这个,大娘没什么见识,跟不上你们年轻人的想法,你晚上要是无聊了,也别见怪。我……呵呵。”她说着又笑了笑,神情间还是有些局促。
秦秣本来是想跟着大伯和爸爸一起去村里各户人家走走的,她的心态也早过了“玩”的时候。不过在长辈们眼里,这么个刚上大一还没满十九岁的小姑娘,不贪玩贪什么?
“好,我跟大娘走。”她尽量让自己笑得甜一些,乖巧地说:“大娘,我不无聊的,跟你说话能学到很多东西。”她这是实话,万般皆学问,端看各人肯学不肯学。
苏丽珍受到夸奖,脸上便笑开了花,当即拉起秦秣的手,跟还在屋里的其他三人打声招呼,然后欢欢喜喜地走出去。
秦家村的地形错落凌乱,也没有什么大路,全都是些小道,曲折蜿蜒在各户人家的门前。
他们家的位置相对较低,往左边去是一道小坡,小坡上又延伸出两条岔道,一条通往祠堂,另一条通出了一片平地,上面紧挨着盖了五栋红砖屋。
秦秣跟着苏丽珍走上那屋前连块的水泥坪,听苏丽珍说:“这是晒谷坪,农忙的时候上面晒满了谷子,不过现在没什么东西可晒。”
这水泥坪的颜色泛白,上面还有些裂缝,看起来是已经冻成形了很久。
坪子的另一面则是一道高阶,下面延伸出大片农田间杂着水塘,叫人望之开阔。有趣的是,晒谷坪上还有几个小孩子在绷着皮筋跳绳,秦秣看他们欢蹦吵闹的样子,就觉得欣喜。
“谷子,你姐姐在家没?”苏丽珍问。
其中一个腿套皮筋,模样清秀的女孩便回答说:“在呀,东婶子,你旁边这个姐姐是谁?”她是十来岁的样子,土话的口音并不重,声音脆脆,眼睛大大,看起来麻利大胆,那目光定在秦秣身上,灵活得像只小猫。
“这是我家二叔的女儿,叫秦秣,你可以叫她秣秣姐。”苏丽珍笑容满面。
秦秣也柔和地笑着打招呼:“谷子,今天姐姐没做准备,下次带糖给你吃。”
“我才不要吃糖!”谷子噘起嘴,“秣秣姐,你要是想送东西给我,那送支钢笔行吗?”
秦秣轻笑了声,自然是点头:“当然可以,姐姐一定送你一支很好写的钢笔。”
“我要吃糖,我才不要钢笔。”旁边一个稍小些的男孩子嚷嚷了一句,顿时又引起所有孩子的应和。
“我要文具盒!”
“我要小赛车!”
“才不是,带绒毛的熊熊才好呢,我要熊熊。姐姐,你不能只送给谷子,不送给我们!”
秦秣被一群小孩子闹闹哄哄地围住,还有大胆的会扯她的衣摆和袖子。她从来就没经历过这样的阵仗,一时间额头有些冷汗,忙不迭一个个安抚,应答他们的要求。小家伙们都很可爱,也很容易满足,只要秦秣口头答应了,他们就欢喜得好像果然收到礼物一般。
好一会之后,小孩子们才又各自散开,把秦秣丢到一边。
他们还是绷着皮筋玩耍,然后议论起来:“秣秣姐很好呀,我要什么她都答应。”
“羽哥哥更好,他每次回来都会记得给我们带礼物,不像禾姐姐,还经常忘记呢!”
“谷子,你姐姐每次答应我们好好的,最后老是忘啊忘啊……”
“不许你们说我姐姐坏话!她很少忘记,大多数时候都记得的。”
小孩子们又闹做一团,苏丽珍说:“他们就这样,被那边赵家的羽子给宠坏了。”
“没什么,我答应他们的东西自然会带过来。”秦秣只觉得有趣,她稍顿之后,又说,“大娘,你等我打个电话,我有个朋友下午会过来,我叫他带东西。”
她打了电话给方澈,问到他才刚加好车油,准备从c城出发,便把刚才被讨要的那堆东西一件件说了,叫方澈帮忙带过来。
苏丽珍惊讶道:“秣秣,那是你什么朋友?他怎么过来?你要他带那么多东西,是不是……那个,其实你不用理谷子他们,他们讨东西也就是讨着好玩,不是真的要你的东西。”
“是我男朋友。”秦秣说出这句话,脸上也有些发热。不过光从她的表情上来看,苏丽珍只见到一片平淡。
“哦……”她只应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到得谷子家里,就见大人都不在,只有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坐在小客厅里放着电视,而她自己却绷着绣花绷子在那里玩十字绣。
进门就见着有姑娘在绣花的场景,秦秣可是有多年未曾经历。虽然谷子的姐姐绣的只是十字绣,但那低头的姿态依然让秦秣恍神了片刻。
“禾苗,绣花呢?”苏丽珍直接就坐到那女孩的身边,凑过头去看她手上的底布,“你这是要……绣两个小人出来?”
秦晓禾头也不抬,只声音细细地回答:“是呀,我照着原来图样绣的。”
苏丽珍又向秦秣招招手:“秣秣,过来吧。”她见秦晓禾抬了头,目光落到秦秣身上,便笑着介绍:“禾苗,这是我家二叔的女儿,叫秦秣,比你小一岁。我带她过来找你玩,你们年轻人,说说话怎么样?”
秦晓禾面容白净,是个瓜子脸,虽然衣装朴素,但那模样里自有股天然的灵秀。
“对了,你叫她秣秣就行。秣秣,这是禾苗,秦晓禾。”
秦秣看她面前摆着个方桌,而方桌对面放着条凳子,便在那凳子上坐下,笑着叫了声:“禾苗。”
他们闲聊了会,没过多久苏丽珍就先离去,留着秦秣跟秦晓禾在一块。
秦晓禾的性子似乎有些内向,怕羞怕生,不大说话。过得一会儿,她见秦秣就坐在那里看自己绣花,便问:“你会不会玩十字绣?要不要来试试?”
秦秣本来是想拒绝的,但看她一副很期待,以及“你要不答应我真的会很尴尬”的表情,又只好点头:“好啊,那就……麻烦你了。”这样说完,秦秣心里已是天雷滚滚。她只消稍稍试想一下秦公子绣花的场景,就只有一个感觉,那就是“失去言语”。
秦晓禾已经欢欢喜喜地起身,走到房子另一边,打开一个柜子,从里面取出一袋子东西来。她走回桌边坐下,还把袋子放秦秣面前秀了一下。这是一只干干净净的粉红色布袋子,椭圆形,缝得很整齐。这袋子底下圈着一圈白色的花边,有一面还用布拼出了几朵紫色小花,整体素雅可爱。
“看这个袋子,这可是我自己缝的。不是用缝纫机,是手缝的,还行吧?”
“漂亮。”秦秣顿了顿,又道:“现在像你这样心灵手巧的女孩子,真的不多。”她这是实话,虽然这袋子的手工还入不了她的眼,但相对这个时代而言,确实很不错了。
秦晓禾受了夸奖,兼且说到自己感兴趣的东西,话便渐渐多起来。
说到后来,她又很热心地从袋子里找出一个巴掌大的十字绣小包,说:“这是最简单的那种十字绣,里面有两块布,还有一团棉花,绣好之后可以装点干花拼成一个小香囊。这个送给你啦,上面有蝴蝶的图样,试试吧。”
“谢谢。”秦秣接过小包,却有点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的感觉。
秦晓禾轻轻一笑,比划了一下手势,说:“撕开就是啦,里面有针和线。”说着话,她又一脸期待地望着秦秣。
秦秣忍下心中无法言说的情绪,打开那个小包。她忽然发现,网络上常被人用到的那个“囧”字,真是无比的功能强大,比如她此刻的心情,就只有那个字才能最贴切形容。
“你真是个好人。”秦晓禾忽然说。
“什么?”秦秣有些惊讶地看了她一眼。
“我的室友们都不喜欢这个东西,我要是叫她们跟我一起绣花,她们全都有多远逃多远。”
秦秣想来想去,只有这句话安慰她:“现在十字绣还是很流行的。”
“一般啦,其实喜欢这个的女孩子挺多的,就是我很少碰到。”秦晓禾很自然地噘起了嘴,“不知道是不是人品问题啊。”
秦秣扑哧一笑,听了这句话,才觉得她其实也是个很普通的现代女孩。
两人间的谈话气氛渐渐被打开,十字绣的规则很简单,秦晓禾简单地指点了秦秣几句,她很快就轻松地上手。
虽然觉得很囧,但不可否认的是,秦秣的手上功夫扎实,双手间的平衡能力很强,并且十指灵活,绣起来竟然有模有样。这主要还是因为她对色彩和图案的感觉很到位,并且常年练字和绘画以及擅长雕刻,而小幅的十字绣又实在是简单得基本不需要什么技巧。
“秣秣,你以前是不是学过十字绣?”秦晓禾很是惊讶。
“没有啊。”顿了顿,秦秣又说:“你别看我好像绣得挺轻松的样子,这其实是人品问题。”
秦晓禾却兴奋起来:“我也换这种小包的香囊来绣,我们拼拼速度怎么样?”
秦秣:“……”
过得片刻,她无奈一笑:“好吧。”
后来的事实证明,秦秣并不是天才,她的速度要比秦晓禾慢上一大截,只是堪堪能将这小东西绣成功,不过要论到漂亮之类的,那实在是说不上。
秦晓禾赢了便得意万分,又用前辈的口吻指导秦秣:“你这是不熟练的原因,你的针脚要再绷紧一点。还有,你动手的速度太慢啦,你要像我这样,针先穿过几个线孔,然后再一起拉线,可以提高速度。”
秦秣只是点头,心里已经决定:“出了这个门,以后再不碰针线。”
告辞离开的时候,她收起这有可能是自己生平所绣的唯一一个香囊,心里感觉颇为奇妙。
苏丽珍做的午饭很丰盛,她宰了一只鸡,又切了一盘腊肉,还炖了一碗蜜枣猪心,又做了红烧猪脚。秦秣最喜欢的,还是苏丽珍用小铁壶烧的糯米甜酒,这东西说是酒,其实没什么度数,喝着不会醉人,但甜甜的有股米香,在冬日里喝起来叫人舒畅。
秦东生说到修路之事的时候,终于完全扫去昨日的木讷形象,竟然说得顿挫激昂,口沫横飞。
“爸,你还别说,多少人看到阿祥,刚开始的时候都是没什么好脸色。结果嘛,我一说修路,他们就热情了。不过出钱的没有,全都是出力的。肖老国还说,要是县里不给修,咱们就集体静坐去!嘿!捐上那么多钱,这路还不修?哪里有那么个道理?”
老爷子叹息道:“修路啊,多少辈人想修,都没修成?”
秦沛祥仍然忧虑:“白水村和上塘村,我们也得先通过气。”
“这事我跟他们村长说去。”秦伟华用手拍了一下桌子,“这路,怎么都得修!”
秦秣轻轻地插了一句话:“爷爷,我有个朋友今天下午会开车过来,我觉得,在我们修路之前,最好先去一趟邵城。”
饭桌上的另外四人一齐沉默了。
秦秣继续说:“爷爷,只要您说一声,我爹他肯定会愿意换到大城市大医院去治疗的。”
四双眼睛又一齐望向秦伟华,等他一个回答。
老爷子的眼角苍老得下垂,脸上有些老年斑,皮肤粗糙微黑。他放下筷子,闭上眼睛,一声长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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