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核心区办公室, 从炸开的三角地板下,悚然响起一个声音, 撕心裂肺地喊:“逐夜凉——!”
那么尖厉, 那么凄怆, 像是等待了许久,乍惊乍喜。
岑琢眼看着逐夜凉的目镜灯剧烈闪烁,甚至听到他cpu飞速运转的声音,合金手臂收了回去,明明就差着几厘米,却舍他而去,向着那个陌生的喊声,义无反顾。
岑琢像被卡住了喉咙,惊诧得失语,猛鬼城核心区的地板下怎么会有人, 这个人又怎么会知道逐夜凉的名字?
混战越来越激烈, 西方分社上了弩机, 长方形的大型发射器从各个角落推出, 每个发射器上都有八jiu七十二支铁弩矩阵,向着黑骰子和转生火,成片发射。
弩jian从头顶掠过,岑琢不得不趴在地上,目不转睛盯着逐夜凉,只是十几米距离,却觉得那么遥远。
逐夜凉跪在狮子吼轰出的洞口边, 两手扳着钢板边缘,拼命撕扯,看得出来,他很急,是为了重要的人孤注一掷的急切。
岑琢脑后忽然一阵风声,他机敏地打了个滚儿,在他刚才趴着的地方,一把钢刀扎进地板,抬头看,一具力量型低级骨骼居高临下,胸口的莲花标记十分醒目,一把抓住了他旧伤未愈的左肩。
“啊——!”他呼痛。
逐夜凉应声回头,见到岑琢痛苦的样子,cpu瞬时过热,琉璃眼随即校准,锁定那具低级骨骼的御者舱,同时精确计算力度,把撕下来的钢板扔过去。
锋利的钢板穿透舱门装甲,以一个刁钻的角度、微小的切口,斩断连接器,低级骨骼顿时丧失机能,照明灯全灭,瘫痪不动。
岑琢抱着胳膊摔在地上,再看核心区,逐夜凉不见了,他一惊,马上意识到,他已经跳进地板,和里头的人在一起。
地下传来拖动铁链的声音,还有劈砍声,应该是狮牙刀,接着是小型爆炸,可能是触发了某些机关,接着,一片死寂。
“叶子……?”岑琢心脏狂跳,忍痛往前爬,“叶子!”
突然,尖锐的警报响彻猛鬼城,一个无机质的女声不断重复:“全体注意,一级警戒!核心犯脱锁!全体注意……”
核心……犯?岑琢惊讶,什么人会是猛鬼城的核心犯?被关在四道闸门之后,要让西方分社的老大时刻踩在脚下才安心?
没时间细想了,地板开始震动,是电机。岑琢向上看,核心区的闸门正在下降,警报启动了落闸程序,转生火隔着翻飞的金属碎片冲他喊:“岑哥!门要关了,撤!”
之前,那个假的关铁强说过,一重天和二重天完全关闭只需要两分钟。
岑琢立即往远看,前三道闸门暂时没有动静,应该是一道接一道按顺序下落,他咬牙继续往核心区爬,他想知道那片地板下到底有什么,那个喊着逐夜凉名字的又是什么人。
五米、三米、一米,洞口近在咫尺,逐夜凉猛地从地板下冲上来,空行狮子亮着耀眼的动力灯,悬停在半空,像个全能的天使。
他怀里抱着一个人,可能是长时间禁锢,浑身散发出恶臭,脏衣服上有血,头发长长披在肩上,因为见不到光,灰白错杂,发间露出窄窄的一片脸,苍白、瘦削,能看到右眼上一道骇人的疤。
岑琢怔住,呆呆仰视这两人,他们彼此熟悉,否则逐夜凉不会小心翼翼抱着他,否则不会有方才那一声凄厉的呼喊。
背后有炮火袭来,炽热、猛烈,逐夜凉迅速反应,抓住岑琢护在身前,转身用背去挡,火焰擦着骨架子的缝隙烧到腰侧,岑琢灼痛。
他忍着,被逐夜凉抱着的那个人却不忍,埋怨地哼了一声。
只一声,逐夜凉就把御者舱打开了。
岑琢亲眼看着他把那个人放进去,珍之重之,像是装进心里,然后决然关舱。
是对岑琢的决然。
“我的御者舱不能坐。”
他明明说过。
“我讨厌有人在我里面。”
那时,在沉阳,岑琢被风吹得想吐,逐夜凉都没让他进舱去避一避,他记得很清楚,那家伙冰冷地说:“这条线,谁碰谁死。”
北府、乌兰洽、兰城,那么多次九死一生,枪林弹雨中,命悬一线时,逐夜凉从没向他打开过舱门。
原来不是谁碰谁死,岑琢轻轻地眨了下眼,只不过自己不是那个对的人。
心冷了是什么感觉,他第一次体会到,仿佛赖以生存的空气凝固,仿佛周身的血液都被抽空,胸腔、咽喉、四肢百骸,每一个地方都生疼,回忆成了一把刀,割在哪儿,都是一片疮痍。
兰城那汪大湖,逐夜凉追逐他而来,他以为那是爱,为之心动,不顾一切,甚至破釜沉舟,可那个吻,到头来只是个一厢情愿的笑话。
所以逐夜凉才会说“飞鸟与鱼”。
所以他才说他们“到不了对方的彼岸”。
岑琢站在那儿,不想表现出心痛,强绷着脸,绷得嘴唇发白。恶战中,逐夜凉没注意到他的神情,抱起他,尽可能紧地拢在胸前——那个尚带着别人余温的地方——向着落到一半的闸门冲去。
火、弩、咆哮的子弹,岑琢什么也看不见,逐夜凉把他罩得严实,只听咚地一响,核心区的闸门在背后关闭,一同关在里头的,还有无数列兵骨骼。
出来了,到管理区,新的电机开始运转,三重天缓缓下落,其下,黑骰子和转生火正和兴都堂的几具百单八鏖战。
“高修、元贞,开路!”逐夜凉下令,同时把岑琢从胸前移到背上,只抽出右狮牙,左手什么都不做,往后护着他。
这是爱吗,要是过去,岑琢一定会这么想,想得心热,可此时此刻,这具骨架子的御者舱里还装着一个别人。
“为什么骗我?”不经意,就问出来。
根本忍不住。
逐夜凉挥刀的手一滞,他想到他会问,也做好了被质问的准备,可没想到他不发怒,而是这样……心碎。
“出去再跟你解释。”逐夜凉怕了。
“不,你现在就告诉我,”岑琢的声音在抖,像有一只手扼着喉咙,“什么招安,拿下兴都,都是骗我的,你只是想来救他,对不对?”
对,是这样,可逐夜凉不肯草草承认,他几近绝望地在乎岑琢,想静下来,面对面,看着他的眼睛,从头到尾告诉他,自己是谁,有着怎样的过去,背负着哪些东西,然后卑劣地求得他的原谅,还有爱。
“从一开始就是假的,”岑琢低声说,怕御者舱里那个人听到,听到他的愚蠢,他的卑微,“从伽蓝堂出关,到北府、太涂、乌兰洽,再到兰城、到兴都,你一直都在骗我,对不对!”
对,逐夜凉横着一把右狮牙,割碎眼前所见的一切,岑琢有多痛,他的刀就有多猛,化身一头野兽。
眼睛湿了,岑琢连忙用手挡住,他这样简直就像贾西贝,软弱、阴柔、娘里娘气,可控制不住。
到这一刻他才明白,原来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痛处,轻轻一碰,就会流血:“每次的‘叮咚’……也是假的?”
“不!”逐夜凉闻言停止攻击,回头看着他,“是真的,我发誓!”
岑琢看进他水晶般的目镜,忽然发现,他不相信他了,经过这些阴谋、谎言和利用,他心里的某一处、有什么东西已经死了。
可还是悄声问:“你跟他……也说过吗,叮咚?”
“没有!”逐夜凉胸膛里的某一处却活过来,从算法、计策和谋略里生出一种灼热的情感,像回到了莽撞的少年时,“我只对你……”
隆隆一阵巨响,是黑骰子用一套中子阵解决了两具重型看守骨骼,闸门眼看要落下,它和转生火合力把骨骼残骸拖过去,催促逐夜凉:“快点,逐哥!”
现在不是解释的时候,逐夜凉把一切搁下,和高修、元贞一起,从巨型骨骼支起的有限空间钻过三重天。
进入重监区,二重天开始下落。
身后,骨骼残骸不堪重负,被沉重的闸门压得粉碎。
前方,仍然有一具看守骨骼拦路,四五米高,大吨位,尤其是粗壮的双臂,制造时显然经过特别强化。
背上,岑琢没有一点声音,死了一样,不再追问任何事。
逐夜凉觉得疼,是胸膛里那颗不存在的“心”。后悔吗,他不知道,他只有这一条路可走,那些死去的战友,这颠沛流离的三年,被拆卸得四分五裂的自己,都逼迫着他,让他别无选择。
三人同时冲闸,重型骨骼没傻到挨个去拦,而是从墙体上拆下巨大的建筑构件,抡起来向他们砸去,转生火匍匐躲避,黑骰子被当腰砸中,直接摔出重监区,逐夜凉则身形一晃,岑琢在惯性的作用下腾空,滚到地上。
重型骨骼向他扑去。
闸门近在眼前,一步,就进入二级监区,逐夜凉却回身了。
“叶子!”御者舱里的人喊,“你疯了!带我出去!”
是,他是疯了,狮子吼聚能,来不及抱起岑琢,只抓住他一只脚,量子炮出膛,在推力的作用下向后滑行,头颅顶部擦着二重天,手臂加力,硬把岑琢拽了出来。
对面,炮弹击中重型骨骼,爆炸的刹那,闸门闭合,花火、鲜血、死亡,一切都无声地留在了那头。
逐夜凉松手,急喘、大汗、无法平静的脉搏,这些早已失去的感知在这一瞬间被尽数唤醒,那么鲜明,让他像一个真正的人。
一重天开始下落,猛鬼城的最后一道屏障,冲过去,就天高任鸟飞。
元贞匍匐,因为视角低,看见二级监区的地上有一些银白色的小球,小孩拳头大小,由于金属反光,俯视很难发现。
“元贞,别趴着了!”高修拉起他,指着一重天外的监狱出口,那里阵列着海一样的骨骼军,猛鬼城已经被包围了,“你左我右,给逐哥做侧翼!”
元贞惊愕,即使逃出三重天,也不过是另一场大战的开始。
岑琢眼神黯淡,不肯看逐夜凉,也不肯上他的背,逐夜凉为他亮起全身的照明:“跟着我,信我最后一次!”
他们开始往外冲锋,没遇到什么像样的阻碍,冲过一重天,合金闸还有一米多才落地,逐夜凉习惯性回头,身后却没有人。
愣了一下,他吼:“岑琢!”
高修和元贞双双回身,见逐夜凉趴在地上,惶急地向一重天里伸着手:“快点,把手给我!”
岑琢踩中了二级监区自动投放的捕捉器,一种银白色的小球,专门针对囚犯设计,一旦触发,球形表面会迅速展开,识别并扣住目标脚踝,另一侧则变形成楔状,深深扎入地面,抗击拉力可达一吨以上。
逐夜凉想爬进去,但闸门的缝隙过窄,他不是御者,脱不掉这具沉重的骨骼:“岑琢!”他无妄地喊,“抓住我!”
他怕失去他,怕得灵魂都颤抖。
岑琢又何尝不是,一条血肉凝结的胳膊,一条无坚不摧的合金臂,同时伸向对方,指尖向着指尖。
可惜差一点,够不到。
就像他们的关系。
那几厘米距离,是生与死,是此岸与彼岸。
猛鬼城外的骨骼军开始进攻,炮弹形成了密集的火力网,黑骰子和转生火从左右两翼迎战,尝试着把火线往外推。
一重天离落地还有两厘米。
逐夜凉翻身起来,两手扳着闸门下缘,动用全身的能量,试图把它抬住,他是红外辐射供能,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力量,他所向披靡、无坚不摧,是万里挑一的传奇骨骼,他是牡丹狮子!
闸门轰然落地,结束了,他在这头,岑琢在那头。
“走!”御者舱里的人命令,“你了解猛鬼城,他出不来的。”
不!逐夜凉振臂捶击那道死闸,狮子吼重新聚能,没顾上拉开安全距离,炮弹就贸然出膛。
强大的推力把他弹出一百多米,向后砸进严整的列兵骨骼方阵,阵型乱了,正是一举荡平的好时机,他却不管不顾,爬起来再次扑向一重天。
门上被轰出了一个旋涡状的凹坑,外层浇铸的金属结构大片剥落,露出里头延展性极佳的韧性材料,逐夜凉用狮牙刀去割、去刺,真的捅不穿,他突然恨魏晓,为什么要把猛鬼城建成这样,为什么要夺走他最在乎的人!
他放声嘶吼:“把他还给我!”
“逐哥!”元贞喊,“先离开这儿,我们再想办法!”
“不!”狮子吼再次聚能,“我要踏平猛鬼城!”
话音刚落,一枚常规弹在他肩上炸开,他狂怒转身,瞪着密密麻麻的骨骼方阵,目镜灯急闪、预警、变红,把失去岑琢的不甘,和对无能自己的恨,与狮子吼的量子流一起,投向这片廉价的战斗金属。
大片列兵被轰上天,黑骰子和转生火趁机向外突围,仿佛一把剪刀的双刃,从左右两侧把凌乱的阵型剪得粉碎,正在这时,远处响起激烈的射击声,铁锥一样,生生把骨骼方阵撕出了一道口子,向他们这边突击而来。
一具亮黄色的骨骼,三米高,左右手臂各有一组二十支枪管,风冷设计,头颅背后是一圈背光似的金属环,每隔十公分有一个发射孔,可装备穿jia弹、霰弹等大型金属弹。
是贾西贝的日月光。
高修和元贞愣住,出乎意料,难以置信。
“修哥!”日月光维持着攻击姿态向他们靠拢,战斗意识、骨骼操作、临场应变都是一流的,径直跑向转生火,雀跃地喊,“哥!”
元贞很想立刻就把他抱起来,高高地抱到肩头,可贾西贝扫视了一圈,惴惴地问:“岑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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