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入眼帘的,是一间——学堂?
书案分列两排,上面整整齐齐地摆放着相同的文房四宝,唯一不同的是最前面的书案上还摊开了好几本书,毛笔也搁置在砚台上。
一位戴着儒巾,身着长衫的中年男人正拿着一把戒尺狠狠打在一个低着头的八岁左右的男孩手上。
“如此顽劣不堪,我今日定要让你长长记性,你便是跟你阿娘告状也没用了。”
“前日你说我不该带着堂弟去捉蟋蟀,那今日我又没有带他了,凭什么还打我。”男孩抬起头,脸上是两道湿漉漉的泪痕,声音约莫是因为哭泣沙哑了,仔细一看眉眼间与中年男人颇为相似。
“这是捉蟋蟀的事吗,你整日里课业不做,就想着去捉蟋蟀,你是跟蟋蟀认亲戚了吗?”中年男人将手旁的一卷纸举到男孩面前,“你看看你写的字,跟蟋蟀一个样,让你练书法就练成这样,简直丢我的脸!”
男孩满不服气,嘟着嘴反驳道:“那我写的字能认清就行了嘛,非要写这么好干嘛?”
虞娘在一旁仔细观察着男孩,这眉眼,怎么那么熟悉?
是卢郅!
虞娘大吃一惊,这是卢郅的小时候?那,这男人,是卢郅的阿爹吗?
“以字观人,从一个人的字就可以看出此人的品性涵养,你这个字,人家能看出什么,看出你是一只蟋蟀吗?”男人气得吹胡子瞪眼,又是拿着戒尺在男孩的手掌心打了两下。
男孩眼眶又红了几分,只是倔强压着表情,没有哭出来。
“你们这父子俩又在吵些什么?”一个美妇人打着扇子优雅地从门口走了进来,见到这幅情形莞尔一笑,“阿衡又调皮了?”
“小儿顽劣,你这个做母亲的可不许再护着他了?”
美妇人却是没有理会男人,走到孩子面前蹲下,“怎么哭成这样,阿娘今日给你做了你最喜欢的栗子糕,咱们回去吃?”
许是见到母亲,委屈再也压不住,男孩扑到她的怀里放声大哭,跟她告状。
“啊……阿娘,阿爹今日又打我,他说……嗝……我是……蟋蟀,还打我手心……嗝……手手疼……”男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也是夺眶而出。
男人见到此景脸更黑了,“还好意思跟你母亲告状,今晚把千字文再抄写十遍,抄不完不许睡觉。我亲自监督!”
美妇人笑意未减,掏出手巾替男孩擦去泪水,又走到自家夫君身边挽着他的胳膊说道:“老跟孩子置什么气,他这个年纪正是爱玩的时候,捉捉蟋蟀怎么了,你跟他这般大的时候不也还在泥地里打滚吗?”
“胡说,我什么时候在泥地里打滚了,我在他这般年纪论语都学完了。”男人听得胡子一抖,立刻反驳道。
“怎么没有,你忘了你带我去池里捉泥鳅的事啦?”
听到妻子揭自己的短,男人嘴巴张了又张,不知道该说什么。
“好了,也不看看什么时候了,我今日特地做了五味酪鹅等你们回来吃,结果你们父子俩倒不见人,还不收拾一下随我回去。”美妇人佯装生气,做起了和事佬,又耐心劝导了几句,就牵着一大一小的手一道离开了。
虞娘在一旁看得也是笑意不减,原来他小时候是这幅样子,倒是长大了也不怎么爱说话了,不过也是,遭了那番变故,哪有人不改性子的。
想到这虞娘扬起的嘴角又收了回去,以前的事他也没怎么跟她提过,还是她自己多番打听连蒙带猜的。
虞娘叹了一口气,四周打量了一圈,发现来时的那扇门已经消失不见了。
她接下来该怎么走?
仿佛接收到了虞娘的疑问,一旁的屏风竟然开始溶解消散,又汇聚成一扇门的样子,虞娘看着周围开始逐渐被黑暗吞噬,垂下眼又抬起,继续推开门,走了进去……
一排排士兵交错走过,密密麻麻的帐篷错落相临。偶尔飘起的炊烟与士兵操练的声音交相错映,这画面虞娘再熟悉不过了——这是在北塞的时候。
只是,这具体是什么时间,虞娘却看不出。
“臭小子,叫你做你就做,你这个眼神看着我什么意思?”
一个小兵装扮的人被打倒在地,一个看起来是伍长的人上前狠狠踢了一脚,“小子,告诉你,让你喂马倒夜香是看得起你,你在别人的地盘上,就得学会看眼色,真不知道你这瘦弱身板是怎么选上胜衣的?”
被打倒在地的少年朝地上啐了一口血,用手背擦了擦嘴巴,盯着地面淡淡回道:“这是军营,不是你的地盘。”
“臭小子,我是伍长,你是我手底下的人,就是在我的地盘,哪怕我今天叫你从我裤裆底下钻过去,你也得照做。现在,赶紧给我去喂马,把马厩打扫了,不做完,今晚别给我回来!”说完似乎不解气,他又上前踢了少年好几脚。等他走后,少年才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地向马厩方向走去。
这一番动静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因为在军营,这是每天都在发生的事,刚入伍的小兵,就是最被欺压的存在。
虞娘看着少年佝偻离开的背影,顿觉有些心酸。
她当然认出他了。
他们第一次见面不就是在这吗?
她知道,卢郅今晚又得饿肚子了。军营又不会单独为他一个人做伙食,错过了就没有了。马厩那么多,一间间打扫下来,天都快亮了,他稍微洗漱一下又得赶去校场操练,只有在早饭的时候,才能多吃一些。
每天吃都吃不饱,还要做最苦最累的活,而这样的日子,他一撑就是一整年。
而后面的日子,似乎也没有变得更好,
因为他开始要上战场了。
虞娘吸了吸鼻子,跟在少年身后,看着他沉默不发一语地给战马换上新的草粮,又动作干净利落的打扫了起来。
虽然知道没事,虞娘还是担心他身上的伤,也不知道又伤到了哪了。
那时候有她在,还能帮着用草药处理一下,原来他以前就是这么生挨着过去的吗?
真是!一个表情也没有,小时候挨了打还知道嚎两声呢!
那个时候虞娘帮军医干完活了,就会过来帮他的忙,可他非是不要,指挥她到一旁坐着。
虞娘也怄了气,站在原地不肯动,也不理人,最后还是卢郅又来哄她。
也是那时她实在见他瘦得厉害,药房也没多少事,就死皮赖脸地求到了厨房干活,这样每天也能省出几个馒头留给他,后来日子长了,还能偶尔给他煮碗面,开个荤啥的。
不得不说,对于养卢郅,虞娘还是出了一份力的。
想到这,虞娘又看了一眼正在换水的卢郅,心里愈发的闷了。那时候他的日子已经很不好过了,还摊上自己这个拖油瓶。
其实卢郅把她养得更好,就连师父都说,自己被送到师门的时候,养得白白胖胖的,跟过年贴门上的福气娃娃一样,可喜庆了。
虞娘回忆起过去觉得愈发心酸了。在打扫的少年却突然间停了下来,靠着柱子坐下,呆呆望着天空。
虞娘也顺着他的视线往上看去,一轮明月高挂夜空,微风也轻轻拂过,吹得这个夜晚惬意,宁静。
然后,一朵乌云飘了过来,遮挡住月亮。
滴答,滴答。
虞娘耳边又响起那个水声了。
这时乌云已经飘了过去,再露出的——是一轮红月。
虞娘死死盯着红得像要泣血的月亮,在她的注视下,月亮好似在无限的放大,还动了一下,离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虞娘下意识地看了卢郅一眼,可少年突然消失了。
虞娘还在寻找卢郅的踪影,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动了一下?
不对。
月亮不是动了一下,而是——
眨了一下眼。
虞娘瞬间惊出一身冷汗,那不是月亮,那是——
瞳孔,一个人的瞳孔,红色的。
有人在监视她。
滴答,滴答。
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虞娘脚下出现了一滩熟悉的水涡,然后——
一口将她吃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