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娘走出船舱的时候,已经起风了。卢郅替她披上一件披风,自己则是走到一旁指挥船夫靠岸。
桑湖上的画舫都在陆陆续续的退去,看来拍卖已经结束了。而不远处,一艘花船在缓缓向着黑暗中另一艘没有点灯的画舫靠近。
虞娘看着那艘画舫,心里突然生出不安感,这感觉就像……就像……
像之前在梦境中遇见的那个长廊尽头,也是一望无际的黑暗。黑暗中的巨兽,正在张开血盆大口,等待吞噬猎物。
“虞娘,很冷吗?”卢郅见虞娘突然蜷缩起身子,连忙把她抱进怀里。
“不是。”虞娘摇了摇头,想跟他说自己奇怪的感觉,可一看旁边还有人在,又把话咽进了肚子里。
他们回去的时候,沉令心还在呼呼大睡。
虞娘上前叫醒了她:“师姐,醒醒,我们该回去了。”
沉令心这才打了个哈欠醒过来,一边伸着懒腰一边对虞娘说:“这就走了吗,我们再玩会吧,我感觉来这我就只睡觉了。”
虞娘打趣道:“谁让你上来就喝酒的,明知道自己酒量不好。现在已经晚了,你的小倌都被点走了。这会子应该在别的夫人怀里了。”
“什么!”沉令心不愿意接受这个噩耗,刚刚还在梦见躺在小倌怀里啃肘子,醒来肘子就成别人家的了,巨大的悲伤涌上心头。
沉令心摸上嘴唇,回味刚才肘子的美味,可手感比起以往肿了不少,这是怎么回事,她啃的是辣肘子?
虞娘见沉令心还沉浸在悲伤之中,只能上前将不情不愿的她强行拉走。
许挚不知道去哪了,这会才出现。他先是跟虞娘告了个礼,又和卢郅默契交换了个眼神。
沉令心还在闹着跟虞娘比划自己的悲伤,虞娘顾着安慰她,自然也没能注意两人无声地交流。
卢郅目光落在吵闹的沉令心身上,眉宇之间写满了意味深长。
“许挚,之前叫你安排的房子弄好了吗?”
“已经好了,要送二位姑娘过去吗?”
卢郅点点头,看向虞娘,“城外始终还是有点远,我让许挚置办了一间小院,以后你跟沉师姐就住那,我那毕竟都是一堆大男人,住着也不方便。”
“啊——”虽然知道卢郅说得有道理,虞娘还是很失落,“那你,也会住过来吗?”
卢郅笑了笑,“不方便。”
得到否定的的回答,虞娘的心也跌到了谷底,这才在一起呆了几天,真是……
她突然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转身拉着沉令心走人。回去的路上,卢郅几次想跟她搭话,她也是闭上眼睛闭目养神。
沉令心虽然没有完全酒醒,也感受到了气氛的不对劲。好容易下了车,看着眼前明显精心装饰过的小院,连忙捧场赞扬道:“哎呀,这院子真漂亮,还是两层楼,哟,这还有凉亭呢,真稀奇,哈哈。”
许挚在一旁也帮忙解释:“虞姑娘不妨去房间看看可还满意,所有物品都是将军亲自过目挑选的。”
“天色已晚,你们先休息吧。”卢郅倒是面无表情,仿佛没看见虞娘脸上的不高兴。
虞娘见状更不应声,径直冲进了房间。
“那,两位?”沉令心做了个送客的手势。
“先告辞了。”卢郅微微点头转身离开,许挚敷衍地朝沉令心行了礼,跟着卢郅屁股后面就走了。
虞娘听着外面大门关上的声音,愤恨地揪了下袖口,不情愿地抬头看了一圈,确实都是按照她的喜好布置的。
虞娘更生气了!
打一棒子给个甜枣,他是在训狗吗?不搭理他了,绝对不搭理了!
那天之后,虞娘也赌气了,没再主动去找卢郅,也不知道闷在房间里干什么。沉令心是个闲不住地性子,这天直接冲进了虞娘的房间。
虞娘一见她进来立刻把手上的东西藏在身后,沉令心看她鬼鬼祟祟地样子觉得奇怪。
“虞娘,你在干什么呢?”
虞娘表情不太自然,“没什么,师姐你找我有事?”
沉令心大咧咧地坐下,“之前不是跟你说过万和堂的事吗,之前没去成,我想说我们今天去呗。”
“啊——哦。”虞娘把手上的东西垫在屁股底下。
沉令心随着她的动作往后面瞅了瞅,“你在藏什么呢,你这几日不出门,就是在绣花啊!”
沉令心毫不客气地点破,她一进门就看清虞娘手上的东西了。绣花,这玩意跟她八辈子打不上边,虞娘还真有耐心。
见被发现,虞娘也不打算藏了。“我只是突然想起都没给他送过什么东西,打算送个礼物给他。”
“然后你这几天就关着门做女红,你不是跟他吵架了吗?”
虞娘捏着嗓子扭捏说道:“吵架归吵架,礼物还是可以送的嘛。”
沉令心一把夺过香囊,看着上面奇形怪状地物体疑惑问道:“这什么,蛇吗?”
“什么!不是!这是竹子,竹叶!”师姐什么眼神。虞娘气恼地夺了回来,拍打上面不存在的灰尘。
沉令心打量着那张牙舞爪的竹子,突然有些语塞。
“哎呀,别管绣的什么玩意儿了,我们要去万和堂,万和堂。”合着只有她一个人记着正事,果然作为一门之主,身上担子之重啊!
“哦,去呗。”虞娘把香囊塞进枕头底下,拉着沉令心出了门。
这一次没再遭遇拥堵,两人很顺利的就到了万和堂。
这件药房生意确实兴隆,开在街市正中心,又是官员下朝必经之地,卢郅当初受伤后选择找他们开药也是人之常情。
可生意不差,又为什么要帮着谋害当朝大将军呢?
来来往往来抓药的人不断进出,虞娘她们都找不到搭话的机会。
这时一位药童从里面出来,看到了她们两个,便走到他们跟前。“二位是来抓药还是看诊,近来病人多,若是看诊怕是要先预约。”
沉令心毫不客气地吩咐道:“你们掌柜的在哪,叫他出来,我有话要问他。”
药童见状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这位小姐有何要事,可先告知于我,掌柜的不在,我可代为转告。”
沉令心冷眼一笑,“你们药房给大将军开错了药,这不得掌柜的出来解释解释吗,你一个小药童,负得了责任吗?”
沉令心语气凌厉,俨然一副来问责的做派。药童也收起眼底的轻蔑神色,大将军的名号可不是谁都敢冒充的。他示意她们二人先到旁边稍作等候,自己匆匆跑进后堂。
沉令心得意地朝虞娘抛了一个颜色,看吧,盛气凌人拿捏得多到位。
虞娘也忍住笑意,仗势欺人这四个字,师姐算是拿捏住了。
没一会儿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擦着额头上的汗就跑了出来。
“二位久等了,请随我来。”他引着虞娘她们来到后院一件房间落座,虞娘不动声色地看了屏风后一眼,垂下眼眸。
“我是这万和堂的掌柜,二位姑娘叫我冯瑞便好。不知二位姑娘为何而来?”他谄媚地说道。
沉令心冷笑一声,“冯掌柜您好,不过你们万和堂摊上的大事不是你能解决的,你最好还是让话事人出来说话,我可没工夫跟你在这瞎掰扯,或者说,你想让许副将,亲自带兵掀了你这万和堂!”沉令心一拍桌子,厉声呵斥道。
虞娘看了一眼沉令心排在桌子上的手——师姐天天这么拍,手不疼吗?
冯瑞额头上的汗流得更多了,他端着快要僵硬地笑,强撑问道:“小的实在不明白二位姑娘的意思,万和堂到底哪里得罪了将军。”
“冯掌柜就别掩饰了,叁个月前你们给大将军开了药这是众所周知的事,药材和药单都还在大将军府里放着呢,你若是不知道的话,何苦把我们请进来呢?光是开错药一事,将军都不用上报陛下,就能让你们这万和堂,明天就在这仰圣街,彻底消失!”
虞娘语气不重,可话里寒意更甚,冯瑞这下是彻底笑不出来了。只能无助地看向屏风后面。
“哈哈,虞姑娘就不要为难我家掌柜的了,他好歹年纪一大把了,经不住这般吓。”
一个打扮华贵的妇人从屏风后打着扇子悄然走了出来。她身段玲珑,脸型尖锐,双颊微微凹陷,显得颧骨更高。一双细长眼睛上下扫视着虞娘两人。
冯瑞躬身对她行了个礼,她挥了挥手示意冯瑞退下。“妾身姓崔,熟悉的都叫我一声崔二娘。”
沉令心:“崔掌柜是这万和堂的老板?”
崔二娘嫣然一笑:“是,也不是。你我都知道,能在这盛京城留下一席之地,就一定是要学会拜山头的。这万和堂,出面的是冯掌柜,下决定的是我,可真正一言定生死的,另有其人。”
“那给将军下错药的,是这个——另有其人。”虞娘与崔二娘对视,对方却毫无惧意。
“你我都明白,二位姑娘来这究竟为何,但我既然做了这个决定,自然也是权衡利弊过,你们的话,我会带给那位。可那位的身份,自然不是轻易能够告知的。”崔二娘正正起身,作出送客的姿态。
虞娘她们来这的目的依然达到,自然没必要再逗留。“最后一个问题,”临出门前,虞娘转身问道:“那位,究竟是不是要置将军于死地?”
崔二娘神情不改,坦然微笑回道:“我能告诉姑娘的是,棋局如何,全凭下棋之人心意。”
离开万和堂大门时,她们一开始见到的那个药童追了出来,递给她们两个药包,说“这是我们新出的养生茶,掌柜的说送给两位尝尝。”
沉令心接过问道:“虞娘,要扔掉吗?”
“不用,我们带回去吧。”
直到回了家,沉令心才终于开口,“虞娘你刚刚问那句话什么意思?他们不是打定主意要害死大将军了吗?”
虞娘无奈叹了一口气,“我的意思是,他们是不是打定主意要跟郎君鱼死网破。郎君手握兵权,又不与朝臣皇子结党,这在朝堂上,既是香饽饽,也是眼中钉。
我感觉崔二娘的态度很微妙,她的态度,或许也象征了背后之人的态度,若万和堂背后那位真是打定主意撕破脸,这就证明,对方是盯上了郎君手里的兵权,不管黄粱能不能成功,这都只是一个开始。他们能给郎君下药第一次,就能下药第二次。”
“可这哪有这么容易,将军又不是傻的。”沉令心无语反驳,第一次中招可以说是没有防备,再下第二次哪有这么容易。
虞娘垂下肩膀,“我也不知道,敌人在暗,只要我们一天不知道对方的身份,总是防不胜防的。”
“哎呀,这盛京城的人一个个心眼子都要上天了。照我说你家将军就该简单粗暴一点,谁不服他直接弄死算了,反正都是一群拿笔杆子的,又打不过他。”沉令心觉得脑袋都要炸了,这种费脑子的事不适合她,她智商比不过人家。
虞娘看了看外面阴沉的天气,顿时也生出一种无力感,郎君还有许多事瞒着她,她便是想帮忙,也不知道从何帮起。卢郅现在的表现是打定主意不想让她参与。
看来她还是得找卢郅好好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