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状态很不对劲,姜屿有些担心:“谢知予……”
    他定定望了她许久, 身体紧绷着,仿佛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冰凉的指尖抚上她脸侧,他突然扯起嘴角笑了下,语气也变得温柔。
    “你要我解开锁链, 我解开了。你喜欢玩, 我可以陪你玩,但是不要跑得太远了, 好吗?”
    ……她喜欢玩什么了?
    等等。
    姜屿心下一惊,意识到什么, 猛然抬起眼看他:“……你在装醉?”
    谢知予没做回答,用力握紧她的手腕, 沉默不语, 牵着她走出小巷。
    他走的方向与她方才截然相反。
    姜屿这时才发现自己走错路了。
    也不知道他跟了自己多久,不会是见她走错路, 以为她想趁机跑走吧?
    姜屿越想越觉得有可能,便要开口解释:“谢知予,你听我说,我从茶楼出来后发现有人——”
    “死了。”
    姜屿愣了下,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跟踪你的人都死了。”谢知予淡声说,“师姐不用害怕,我杀了他们。”
    他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
    但正因如此,姜屿才觉得反常。可她在身后看不见他此刻的神情,他牵着她走得很快,一路上两人都没再开口说话,直到回了家中。
    他的情况实在太不对劲了,姜屿担心他多想,一进门便扑上去抱住了他。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骗你的。我也没有想跑走,只是记错了回来的路。”
    骗他解开锁链又悄悄跑出去的确是她的不对。
    但谢知予并没有要怪她的意思。
    除了最开始的吻,他表现得始终很平静,完全不像是生气的样子。
    他慢慢转过身,回抱住她,温柔地说:“不是你的错,不要和我道歉。”
    怎么会是姜屿的错呢?
    明明是他错了。错在不该相信她。
    在姜屿看不见的地方,他的脸慢慢变得表情冰冷,眼底没有任何的感情。
    唯独声音是轻柔又温和的。
    他低下头,脑袋靠在她肩上,鼻尖贴着她的锁骨轻轻蹭动。
    尽管他表现得很正常,但姜屿心里还是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
    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夜里。
    往日吃过晚饭,谢知予会缠着她贴贴,等到天色彻底暗下来后,他便会回到自己房里,他们并不睡在一处。
    可今日姜屿躺在床上,来来回回数了好几遍羊,外面都将近三更夜了,他还守在她床头没有离开。
    这样继续僵持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姜屿决定主动和他挑明了,坦诚相对,好好谈一谈。
    她撑着手肘坐起身,拉开床帐,伸出脚腕。
    “你好像忘了件事,我已经回来了,锁链不继续绑着吗?”
    谢知予坐在脚踏上,背对着她。
    他没有回头看她,只摇了摇头,随后仰头望向窗外的月亮,很轻地笑了一下,语气像是反问她,又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师姐,锁链真的锁得住你吗。”
    “……”
    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姜屿沉默了一下,随后又换了个话题。
    “你不问问我今天出去见了谁,都做了什么吗?”
    屋里没有点灯,谢知予早就习惯了这样的黑。
    月光从窗外流淌进来,柔得像纱一样,映在他脸颊上,他沉静得如同一幅画。
    “师姐想和我说便说,不想说就不说。”
    姜屿无奈地叹了口气,干脆掀开被子,挂起床帐。
    “我去见了宁秋和池疏,他们前日给我传了纸鹤,我怕你不高兴才没告诉你,对不起。”
    谢知予还是没看她,他淡淡地回:“嗯。”
    既然要坦诚,姜屿也不打算瞒着他什么。
    她找出宁秋给她的布包,打开后递了过去。
    “我和他们只聊了几句,谢无咎让宁秋来南诏找你,这是他们要我交给你的东西。”
    姜屿话说完,没人接话,四下便陷入了一片幽静。
    过去不知多久,窗外响起几声幽幽的蝉鸣后,谢知予终于动了。
    他转过身看向姜屿,没有去接布包,甚至都没看一眼。
    “你希望我收下,是吗。”
    他用的反问句,说出来却是肯定的语气。
    姜屿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咽了回去。
    她想知道谢无咎的目的,所以确实是希望他能收下的。
    谢知予见她不作声,便清楚她心里在想什么了。
    他微微低着头轻声笑了出来,看似平和的神色间却隐隐流露出一丝说不出的疯狂。
    “师姐总说要我做个好人,坚守道心。但你从一开始就否认了我是个好人。”
    剔透如琉璃般的鳞片从他颈侧浮现,一路蔓延覆盖至脸侧。
    他眼眸直直地注视着姜屿。
    “什么为了苍生、为了大道,这世间其他人是人,他们的命很珍贵,那我呢,我难道就不是人了吗?还是说因为我是乱.伦生子,是世间肮脏污浊的存在,所以我生来就该低人一等?”
    ……他为什么会这样想?
    谢知予此刻的状态非常不对,这么多年以来,他早就能做到压制住体内的大魔,很少会有像这样失控的样子。
    可姜屿一时也不知是自己方才那句话说错了,连忙将过去镜收起来,柔声安抚他。
    “我不是这个意思,谢知予,你先冷静一下……”
    “师姐,你看,连你也在怕我。”他好像完全听不进去姜屿在说什么,只自顾自地往下说,“我早和你说过我也是个怪物,就连我以前也经常会问自己:‘我是谁’、‘我还是我吗’。”
    他自嘲地笑了,试图调整好情绪,可声音里还是带了一种无法自控的悲哀:“可你们居然要求我这样的人去做一个好人,这太可笑了。”
    薄光透过窗纸照在他身上,将他的侧脸映得苍白如雪,像一捧即将碎掉的月光。
    黑色的魔息自他体内溢散,脸颊上也长出了鳞片,明明看着是很危险的模样,可他的眼神垂下,神情却总给人一种很脆弱的感觉。
    “救苦救难,悲悯苍生。其他人死就死了,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救了他们的苦难,可我的苦难又有谁来救?”
    没等姜屿回话,他突然逼近,将她抵在角落,呼吸交融。
    “师姐,今天你只见了他们吗?”
    姜屿被他问得微微一怔:“……不然还有谁?”
    谢知予又不说话了。
    他冰凉的发丝从肩侧滑落下几缕,扫在她脸颊,滑进颈侧。
    姜屿忍不住痒意,抬手拂开,他忽然开口。
    “查清我小时候都经历什么就能离开,是什么意思。”
    短短一句话,终于撕开了横亘在两人中间的幕纸。
    气氛一时间凝固起来。
    姜屿错愕地看着他,眼里写满了不可置信:“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难怪他会害怕她离开,突然关她小黑屋。
    可她没有当着他的面提过这件事,难道是那几日中了情蛊无意中说出来的?
    但这也不太对,他的情蛊早在之前就悄悄给她下了……
    “师姐,我不在乎你接近我的目的是什么,你想知道我过去经历了什么,我现在可以全部告诉你。”
    谢知予低垂着眼,注视着她,极不稳定的情绪下,仅剩一点的理智也在摇摇欲坠的边缘。
    “我娘是五毒教大长老的女儿,她十六岁那年被送给染病快死的皇帝冲喜续命,进宫后却被皇帝的儿子骗走了身心,这才有了我。”
    “她瞒着所有人生下了我,我自出生后就和她一起住在王宫最偏僻的院落里,除了送饭的时候,没有人会来看我们。她大多数时候都是不清醒的,明明有我陪着她,可是在她心里最重要的还是陛下。她不要我,我六岁时她去世了,丢下我一个人活着。”
    修无情道者,心如冰塑,波澜不生。
    谢知予以前不会因为这些事情难过,可如今面对着她,就好像压抑了数年的委屈通通都在此刻发泄了出来。
    “我娘死了以后,陛下终于愿意来看我了。他说他是爱我的,可他的爱也只短暂地给了我几日,然后毫不留情地舍弃了我。”
    他轻声说:
    “他们都没想过我还能活着从万毒窟里出来,我身上到处都是被毒虫咬的疮口,溃烂发臭,没有宫人愿意来照顾我。”
    “我晕倒在回去的路上,遇到了途径南诏的谢无咎,他说我天生就该修剑道,要带我回天衍宗,可陛下不准,恰逢那时魔物作乱,沈清风便打晕我,趁乱将我带走。我再醒来时,已经离开了南诏,我那时还太小,根本逃不掉。”
    “其他小孩好歹是他们花钱买来的,可我呢,我只是他们路上看中了,像条狗一样随便牵走的。”
    这些姜屿从来没有听他提过,也未在过去镜中见过。
    她一直很好奇谢知予为何会离开南诏,可如今知道了真相,一颗心却像是被浸泡在盐水里,又酸又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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