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数日, 已是初冬了。
琳琅早上起来, 透过茜纱窗往外看,一团团雪花逐对成逑,石榴树落叶凋零, 芭蕉青翠不在,金鱼缸上盖着用麦秸秆编的盖子, 落了一层薄雪,越发显出几分寂寥。
炕下的炭火早熄了, 幸而烧了熏笼, 放了几点素馨,满室皆是幽香。
虎哥儿尚未醒,在炕上睡得正香, 小脸红润润的, 眉眼口鼻间隐约能看出杨海的影子。
琳琅裹着旧年的猞猁狲大氅,低头看着儿子, 满目怜惜, 越发想念起杨海来,如今正值寒冬,西北干冷,寒风如刀,滴水成冰, 偏还没听说他们凯旋,也不知他们现今如何行军打仗,衣裳鞋袜营帐被褥暖和不暖和, 又不能托人送去。
正想得出神,翠儿和秋菊一人捧着铜盆和大小手巾,一人捧着衣裳,身后跟着柴旺家的和米旺家的,抬进一口箱子,沉甸甸的,颇为吃力。
翠儿把铜盆放在盆架子上,搭好手巾,回身对柴旺家的和米旺家的道:“东西放下,你们且出去,一会子叫杏子送热水来。”
自油旺一家打发出去后,杏子便取代枣子橙子姐妹跟苗青家的打下手,烧火洗菜。
待两人答应着下去了,翠儿方对琳琅笑道:“奶奶猜猜,是谁送的东西!”
琳琅笑道:“你不说,我如何知道?”
翠儿含笑打开箱子,露出一股五颜六色的光彩,琳琅定睛一瞧,却是一箱大小不一的和田玉籽料,玉皮很薄,也有半露的,既有白玉,也有青玉、墨玉、碧玉、黄玉等,一时也难分是哪几种,但一看都是上品,不禁惊呼出声,道:“这是大哥托人送来的?”
翠儿奇道:“奶奶怎么知道?我还说是别人送的呢!”
琳琅拿起一块羊脂玉的籽料把玩,笑道:“大哥征战西北,只有他离昆仑山最近,那里的和田玉举世闻名,不然谁会送我这么多名贵玉料?”
翠儿笑道:“到底是奶奶,一猜就着。”
琳琅不由得十分惊喜,道:“送东西的人呢?我还有话要问。”
翠儿忙道:“这些东西是随着捷报进京的,另外派人送来,才放下就走了。”
琳琅不禁连连叹息,道:“怎么不留下来?”
翠儿道:“我留了,是送东西的人不敢留,只说能托送些东西已经是极大的恩典了。”
琳琅只得作罢。
回身将满箱籽料一一取出来,放进匣中,直至籽料取尽,也没见一信一纸。
琳琅叹息道:“没有写信回来。整整九个月都没通信。”
翠儿劝道:“大爷行军打仗,怎能随意通信?倘或泄露军机,谁担当得起?奶奶素来都体贴,怎么在如今捷报频传的当儿,反抱怨大爷不写信了?我却说大爷惦记着奶奶呢,百忙中还托人送这些,不知费了多少工夫才得这么一箱子宝贝。”
琳琅道:“我自然晓得,只是东西再多再好,也不及他一封平安信来得让我安心。”
用过早饭,忙命毛大去打听,西北大军何时回来。
毛大去了半日,回来道:“听说又是一个捷报,西北之乱已经差不多平了,只等着旨意抵达后再说。多则三月,少则一月,大爷必定凯旋回京。”
此言一出,阖府皆喜。
琳琅正欢喜之际,刘二夫妇也风尘仆仆地赶回来了,带回黛玉的礼物和书信。
看完信,琳琅才得知林朗已经中了秀才,虽非头名,但他年方十一,又出身清贵,一时之间,在姑苏一带炙手可热。林如海教子极严,立时便送他去官学了。只是林如海身体大不如从前,入秋便病了两三遭,黛玉日日侍汤奉药,不敢离开。
琳琅又为林朗欢喜,又代黛玉担忧,好容易黛玉有父有弟,谁承想竟是好景难长。
算一算,林如海就任应天巡抚已有三年,这三年官声极好,也有许多人家愿意将女儿嫁给他做填房,只因林如海舍不得黛玉姐弟受继母苛待,遂不肯续弦,惹得世人都赞他情深意重。按着规矩,想来明年就能进京述职,也不知到时候又如何。
琳琅正欲回信,贾母忽然派人来请赏雪吃酒。
见外面撕棉扯絮一般下着大雪,琳琅冬日有闲,也自无聊,便命人套车,趁着套车的时候,写信安慰黛玉,不仅详述了迎春、鸳鸯主仆二人婚事已定,又说对惜春之忧,还说自家蒸蒸日上,最后送了些家常玩意,特特又选了几块最好的和田玉籽料装进锦匣里一并捎上。
随后,她又取出几块玉料,命人送至蒋玉菡处,叫他给鸳鸯雕琢几件玉饰。
蒋玉菡和鸳鸯的婚期很快便定下来了,是明年十月二十八日,还能陪贾母一年。
一色料理妥当,外面来回说车已备好,琳琅方裹着大氅,罩着雪帽,围着火狐围脖,带着翠儿、秋菊二人去了荣国府。
除了荣国府行事让人诟病外,琳琅很喜欢和三春湘云宝钗李纨凤姐等人说笑取乐。
犹未进贾母上房,便听凤姐笑吟吟地道:“这回,我们园子里可热闹了!前儿来了好些亲戚,一把子四根水葱儿似的女孩子,你见了,爱都爱不过来呢!”
琳琅一怔,知道必是邢岫烟薛宝琴李纹李绮等人来了。
及至到贾母房中,果然除了宝玉外,满屋都是如花红颜,总有七八个,一半自己不认得,有他们围着,贾母眉眼舒展,面色慈祥,越发像画里的老寿星了。
贾母见到琳琅,越发欢喜,笑道:“快过来,见见我们的亲戚,大家好亲香些。”
大家厮见毕,方纷纷归座。
琳琅心中暗暗地打量,四个女孩子都是各有千秋,邢岫烟身形瘦削,犹若闲云野鹤,更飘逸些,李纹和李绮容貌相似,却十分淡雅脱俗,其中自然是薛宝琴最为出色,肤胜白雪,貌若明珠,自有一股璀璨宝光,灼灼其华,映得旁人黯然失色,披着一领金翠辉煌的凫靥裘,便是宝钗这等艳冠群芳之人亦在她跟前失去三分颜色。
宝玉清澈温柔的目光追逐着屋里的女孩子们,恍然如山泉,兀自在一旁感叹道:“天地到底有多少钟灵毓秀,偏生出这些人上之人!一比,我竟是泥猪癞狗了。”
湘云笑道:“爱哥哥可是又疯魔了?叫人听见,像什么?”
宝玉闻言不答。
贾母却笑道:“天底下有多少人,宝玉,你又知道什么?见过多少?便只知道感慨?咱们家一个中等人家,小小的地方,人又少,不过是井底之蛙罢了。正经说起来,便是刘姥姥那样的庄稼人,还有我们万万不及的好处呢!”
说得宝玉垂首道:“还是老祖宗有见识。”说着伏在贾母怀里撒娇。
探春向琳琅道:“太太已经认了琴妹妹做女儿,现今跟着老太太在安寝。”
琳琅笑道:“姑娘们个个都好,我都不知道夸赞哪一个才是。”
薛宝琴见识广博,七八岁上就跟着父亲到处走动,天南海北各处都去过,说起异国风俗,端的好听,琳琅侧耳听了,每逢她说起,却都能接得上话,薛宝琴不禁暗暗称奇,她早听说了琳琅身份,她父亲早和薛蟠之父分家另过,薛蟠家仍是领着皇商的名分,他们家却不过是平常商贾,各地都有生意,后因父丧才归拢金陵,自然没有看不起琳琅的道理。
琳琅不知薛宝琴之心思,因见她年轻美艳,言语伶俐,博得上下独宠,胜过钗黛湘,也不禁暗暗感叹。眼看着满屋花团锦簇,谁又能想到黛玉如今正面临着父病弟幼之境?
琳琅心中疑惑,怎么荣国府竟似一点消息都没得到似的?若贾母知道林如海患病,必定没有冷眼旁观的道理。只是她也略记得许多人考究红楼故事,黛玉之家产众说纷纭,故不敢多嘴,只暗藏于心,盼着林如海痊愈,免生事故。
正思量间,宝玉突然问道:“姐姐在想什么?”
琳琅抬头含笑道:“并没有想什么,只是见眼前如画一般,看呆了去。”
宝玉也觉得美景如画,遂悄声道:“我才和云妹妹商议了,将鹿肉拿了一块叫人送园子里,一会子咱们去芦雪广烤鹿肉吃!我至今还记得姐姐从前烤肉最好吃呢,可惜竟吃不到了!”
宝玉幼时贪爱新鲜,和史湘云一起,不知惹出多少故事来,那时琳琅曾多次烤过肉给他们吃,别说鹿肉了,袍子肉、獐子肉,乃至于鲜鱼,也都烤过吃,至今宝玉仍然记得。
琳琅尚未说话,惜春便过来道:“去,去顽你的!你们爱做什么便做什么,别找我们!”
宝玉一笑,走了开去。
一时大家散了,贾母略歇,李纨拉着琳琅也去芦雪广。
途中惜春扯着琳琅道:“姐姐上回说,早晚我得画园子,谁承想,竟成真了。刘姥姥来顽那么一会子,逛了大半个园子,老太太就叫我画,我才画了一点子,倒得备一屋子画具,光画笔就有一百多支,宝姐姐絮絮叨叨一番话,我也没记清。”
李纨听到了,抿嘴一笑,道:“她原是最博学,说的并没有错,你倒嫌她。”
惜春道:“我何尝说她错了?只是为一幅画,预备那么些东西,值什么?谁又拿画画当正经事来办了?那么长一篇话儿,能用到多少?齐全是齐全了,只是白显她博学罢了,我在书上也能找着。之前我说没有画具,偏她说自己有,又说我用不着,给我也是白放着,替我收着,等用时再送我些,倒像是我问她要了似的。还指点我找匠人的稿子添人物,那都成什么了?再没听过在建园子原稿上画画的!布局怎么布?光有地步方向可不行!”
琳琅笑道:“丹青讲究意境和布局,没有按着匠人原稿描地步方向的道理。”
惜春复又欢喜起来,道:“我就说,只姐姐和我同心同意。若真描了匠人的稿子,还是请别人删减立稿子,真真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琳琅道:“明儿你去我那里坐坐,我正经跟你论一回丹青。”
惜春闻言喜道:“姐姐可不许反悔!”
琳琅笑道:“明儿我来接你,说实话,我在家也无所事事,描龙绣凤又觉得手冷,画画儿的颜料又太涩滞了些,画出来不好看,只好论些画技,聊胜于无罢。”
一时到了芦雪广,李纨出题限韵,因不见湘云宝玉,便问去哪里了。
琳琅正要说,便见李纨之婶母走过来看热闹,对李纨笑道:“怎么一个带玉的哥儿和那一个挂着金麒麟的姐儿,那样干净清秀,又不少吃的,他两个在那里商议要吃生肉呢,说的有来有去,我只不信,肉也能省吃的?”
听得金玉二字,众人都笑了,忙去拿史湘云,独剩惜春与琳琅坐在炕上说话。
惜春因道:“姐姐上回说去改变,我回来发觉,却不成呢!”
琳琅也知道荣国府百年望族,腐朽之至,子孙中唯有宝玉一人可承继祖宗基业,偏又不肯上进,作为不受宠且被宁国府养在荣国府十来年的小姑娘,惜春什么都做不得。
惜春又道:“我也无计可施了。”
琳琅忙安慰道:“你又说这话,听着倒叫我们为你心疼。从前林姑娘也记挂着你,说你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果然太玲珑剔透了些,才会如此。可人常说,天无绝人之路,无论何事,必有一线生机。”
李纨和探春并肩进来,笑道:“你们打什么机锋呢?”
惜春不理,琳琅却笑道:“何曾打什么机锋?只是说些世俗话罢了。云姑娘他们果然在外头烤肉了?你们怎么不一起?”
李纨笑道:“已经嘱咐了好一番,我回来和三姑娘拟题韵。”
堪堪拟定,便闻得一股香气,探春道:“题韵已经拟好了,我也要吃去。”又让琳琅道:“姐姐也一起吃去,大家伙儿好热闹些,再一坛子酒就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