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子昱狐疑:“你自己可以?”
    袁珩没吭声,把掀开的被子又盖了回去,遮住大腿。
    他动作不慢,但萧子昱曾跟他朝夕相处过近十年,对太子殿下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此刻他不可置信般缓缓张大了眼睛。
    袁珩感觉自己要栽,更得撑住面子,重复道:“你先出去吧。”
    萧子昱勾起唇角,显出几分不易见的风流戏谑来:“半小时够不够?”
    “想什么呢,”袁珩拉了脸,“出去。”
    .
    袁珩在家躺了一星期,勉强可以下地走动。威亚断裂的原因警局一直在着手调查,但进度缓慢,反而是私家侦探那边传来了消息。
    对方发来了一段监控。
    监控是摄影棚附近的一家五金店拍下的,拍摄开始的前一晚,有人来五金店买了一把扳手,并且径直进了棚内。
    按说摄影棚要有工作证才能进,但来来往往人员复杂,不知道对方怎么跟保安交涉的,竟然大摇大摆拎着工具箱闯了进去。
    “应该就是他。”私家侦探李小姐把监控画面暂停,截到一个口罩和鸭舌帽的男人,帽檐压得很低,几乎看不到眼睛。
    李小姐说:“最近拍摄的剧组只有三家,我们都询问过了,没人找过修理工。”
    袁珩沉吟:“能找到这个人吗?”
    李小姐说道:“不敢保证,毕竟我们不是正式办案机构,要进一步追踪的话需要警局的协助调查令。”
    然而三天后,警局传来消息,有人主动认罪了。
    认罪的是剧组负责场地的临时工,看起来五十多岁,在审讯室里他显得有些无措,一双粗糙的大手局促绞紧:“我,我看萧子昱不顺眼,头脑一热才……”
    负责审讯的警察问道:“你为什么看他不顺眼。”
    “这能有什么理由嘛,”大叔说道,“他看不起我们这些打零工的,还不能讨厌他啦?”
    袁珩在监控室里看完全程,俊脸阴沉,颈间青筋滑动,他问唐林:“你信是他做的?”
    唐林也有些纳闷:“老王虽然是临时工,但一直在这个影棚接活,也做了好多年了,附近剧组都认识他。”
    “再说萧子昱绝对不可能看不起工作人员,每回拍摄完他都帮着收拾道具,还给来不及吃饭的师傅留盒饭。”
    “是有人让他出来顶包。”袁珩沉声道。
    不出所料,案件结得很顺利。因为没出现重大伤亡,老王被判拘役一年,罚款几千块草草了事。
    判决结果出来的时候萧子昱正准备进《青玉案》的剧组,源泰给他配了私人房车,日用品俱全,只需要带些日常衣物。
    他不太懂现代社会的法律流程,叠着衣服有些懵:“这是什么意思?”
    袁珩腿脚不便,靠在沙发上看他收拾:“意思是有人把孟乐羽保下了,你进组之后要机灵一些,不会每次都有人给你当垫背。”
    萧子昱忽略了这一层,后知后觉回过味来,有些不可思议:“你在担心我?”
    袁珩翻一页文件:“担心公司财产。”
    清晨已过,大平层的优势显露出来,阳光撒了半室,流过袁珩翻页的指尖,萧子昱突然想到,他们同居这么久,不是在拍戏就是在工作,好像还没有正儿八经同处一室过。
    两人在一起相处越久,就越容易露出破绽,若袁珩永远都没有恢复记忆,某一天发现他并不是本来的“萧子昱”,而是个来自几千年前的古代人,会做何感想?
    不等他思考出一个结果,袁珩突然提醒道:“六月份不需要穿羊毛衫了。”
    萧子昱一愣,看到手中被叠得整齐的黑色羊毛衫,还是那场雨景戏后他借袁珩的,竟一直忘了归还。
    他点点头,把羊毛衫放回置物柜,以为袁珩又要借机损几句,却见他突然起身,拖着伤腿从衣柜里拽出一件纯棉t恤:“要是再淋了雨,可以换这个。”
    “哦……”萧子昱把衣服叠好,收进行李箱,“多谢。”
    .
    这次进组比起上次从容了许多。
    源泰给萧子昱配备了基础团队,除了已经转成正式经纪人的罗力,还有一个生活助理和化妆师。
    生活助理叫王凯,年龄比他们大一些,之前有跟过几个艺人,对剧组里的事务也比较熟悉,萧子昱和罗力管他叫凯哥。
    一行人前往机场,罗力顺利毕业并转为正式员工异常兴奋,“萧哥你太牛了,咱们公司还是第一次给新签的艺人配正式团队,升级了酒店,还有那保姆车,丰田埃尔法,没想到第一次正式拍戏能有这么好的条件。”
    “是吗?”萧子昱有些意想不到,“那正常条件是什么样子的?”
    “就比如我宿舍那几个好哥们,现在都在带小艺人,什么活都要干,公司配车是不可能的,更别说升级酒店了,”罗力越说越激动,什么话都开始往外秃噜,“要不是你跟袁老师都洁身自好,我还以为你那对象是袁老师呢!”
    萧子昱心里一咯噔,不知为何心虚:“嗯,不是他。”
    罗力没有继续打探下去,把人领到等候室呆着,自己跟王凯去办行李托运。
    贵宾室里等候的人都分散而坐,没人注意到这边,萧子昱摸出手机,在微信找到袁珩的名字,矜持地发出一条:“谢谢。”
    袁珩没有回复,这个时间应该还在开会。萧子昱把手机揣回兜里,有点烫手似的捏了捏衣角。
    下了飞机,罗力一直期待的丰田埃尔法已经停在机场出闸口了,辗转两三个小时的高速路才正式到达剧组。
    上一次萧子昱作为替身,大家都不认识他,这回演男二,剧组提前打了招呼,开始有演员主动上前跟他问候。
    现场除了杨导和总编剧,主角周启临也已经到了,他的保姆车停在不远处,竟然跟萧子昱是同一车型。
    周启临活络地跟他打招呼,丝毫没有被新人撞型保姆车的尴尬:“子昱条件不错嘛。”
    萧子昱同他握手:“之后还要麻烦周老师指教。”
    因为剧中废皇子魏舟齐没有官配女主,剧里戏份比较多的女性角色有方景时远嫁的大姐方若俞,和方景时培养出的艺伎刺客婉禾。
    两人的扮演者分别是影后宋妺和当红小花陈楚然。
    萧子昱事先做过功课,知道宋妺是川渝人,性格豪爽,爱吃辣子,陈楚然的脾气柔和,有些内向,笑起来很甜。
    他对症下药,先跟宋妺讨论了剧本的事,又把游离在人群外的陈楚然叫过来一起参与,不多时便跟众人混熟了。
    人到齐后开机宴正式开始,萧子昱换上剧中方景时的衣服,也去鼎前上了香。
    在大梁朝,袁珩不祭苍天不拜神,每到需要祭祀的节日,王君便会露面,带领诸臣完成仪式,祈祷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以至于大梁民间的祈福贴画上都是萧子昱清癯皎洁的侧影。
    萧子昱持三炷香,恭恭敬敬拜了三拜,闭目祷告完,又行了大礼,这才从容不迫将香插入灰中。
    月白长衫,青玉发髻,神色平静无波,青灰色烟雾笼罩着眉眼,给那低垂的眸子平添了几分悲悯。
    萧子昱郑重起身,却发现周围已经阒然无声,已经上完香的周启临,手持香柱的宋妺,甚至准备给镜头揭红布的杨导,都停了手里的活计,静静看着他。
    萧子昱绷紧唇角,在这里不是这样上香的吗?
    他开口,真诚询问:“我刚才那样做有什么问题吗?”
    “啊,没有没有。”宋妺摆摆手,“只是感觉……有点震撼。”
    毕竟对于他们这些老资历演员来说,开机仪式不过是走个过场,不管信与不信,有个流程就行了。像萧子昱这样行全套礼数的还是第一次见,而且还不是广为流传的简化礼法,更像是某种扎根于文明的失传手艺,华丽而震撼,让人肃然起敬。
    还是周启临打破了过于安静的氛围:“子昱家乡那边是有什么祭祀传统吗?”
    萧子昱一愣,这才反应过来,周围人上香不过是排队轮流把香插入鼎中就结束了,他却习惯性遵从了梁制礼术,一时间也有些尴尬,赶紧接了台阶:“嗯,老家那边的习俗。”
    一行人纷纷表示理解,宋妺开玩笑道:“让你演风流纨绔有点屈才了,这妥妥的是避世高人。”
    大家打打闹闹当玩笑揭过,只有杨导和总编剧对视一眼,双双看清了对方眼底的不可思议。
    正式开拍之前还有一场简单的现场围读,主要由杨导带演员们过一下剧本,分析重要人物的性格,方便代入角色。
    剧中魏舟齐作为废皇子,忍辱负重十几载,最终撕破敦厚伪装,宫变称王;
    另一边方景时身为将军府幺子,却一直对母亲的死耿耿于怀,父亲和大哥表面是受人尊敬的重臣良将,背地里却奸污女子,为了巩固地位不惜将大姐远嫁和亲。
    他自小在割裂的环境中长大,听着世人对父亲的赞美,脑海中却是母亲临死前的惨状,风流浪子的皮囊下早就填满了仇恨。
    魏舟齐需要方景时的情报网,而方景时需要魏舟齐在宫中的势力,二人互相利用又惺惺相惜,还是在阴谋暗斗里磋磨出了些真情假意。
    杨导平时话少,讲剧本时却详细易懂,入门三分:“你们需要理解的是魏舟齐和方景时之间的相处模式,知音碰撞,友达未满,这样人物之间的互动才会有张力。”
    总编剧接话道:“也可以理解为魏舟齐不会找方景时喝酒,但会在对方苦闷时陪他一起看星星。”
    萧子昱看向总编剧,他叫杜若潮,看起来和杨导差不多大的年纪,但要比杨导好说话很多,从试镜到开拍无一缺席,能看出对这个本子很是上心。
    他们今天要拍的一幕是方景时随魏舟齐出征,处理战败俘虏。
    这个场景萧子昱是熟悉的。
    御台大宴初相识后,袁珩先是让他去馆娃宫当教习公子,后又将人招到身边做伴读,两人几乎形影不离,太子殿下随军出征时也会带上他。
    那年梁军大败龟兹部落,擒获俘虏上百人。龟兹人面相凶狠,肌肉壮硕,且多体毛,在中原人看来与兽无异。男人们咆哮着,自发将妇女和幼童护在中间,他们用牙去撕咬腕上的绳索,恨不能将白净的中原猴子剥皮啖肉。
    那是萧子昱第一次见到大漠孤烟,边塞战场,以前只听说太子袁珩混迹军营,和将士同住,却没想到是这般可怖的境况。
    他紧紧握着拳,对抗着身体上的战栗,最终还是于心不忍,对袁珩道:“女子和孩童尚且无辜,能不能放他们一条生路?”
    袁珩睨他一眼,懒散道:“让他们回到部落只会养虎成患。”
    萧子昱坚持:“或许可以收纳军中,让她们收纳洒扫,谋求生存。”
    袁珩不同他争,只用漆黑的眸子深深看了他一眼,随后对手下道:“把女人放了。”
    龟兹女人身材亦是粗壮饱满,她们神色喏喏,头发枯槁,见人解开自己身上的枷锁,竟是戒备大于庆幸。
    军中译知懂龟兹语,走上前去,刚要解释太子殿下大恩,就见一女子突然暴起,肌肉饱满的右臂猛地勒住了译知的脖子!
    其他人也纷纷挣脱束缚,袭向距离最近的中原人,甚至还有两个径直朝太子的方向冲了过去。
    袁珩轻叹一口气,似是早料到这种结局,揽住萧子昱的腰往怀里一带,左手展开,宽大袍袖将人挡了个严实。下一秒,身侧侍卫便用枪挑穿了女子的胸口,滚滚鲜血飞溅在了暗色的袍摆上。
    萧子昱瞪大了眼睛,被骇得胸口起伏,半晌才煞白着一张脸道:“怎么会这样?”
    “你的想法很好,但不现实。”袁珩低头看向他,“他们不会感恩你突如其来的善念,只会记得家园被焚烧后的灰烬,这才是战场。”
    那天,百余名俘虏全被坑杀后焚烧,萧子昱从怔忪到麻木,似乎不明白这个只比自己大三岁的男人哪来的如此决断。恶寒泛上心口,他第一次意识到站在太子殿下的对立面将会遭到怎样的杀意和报复。
    他恍惚着,直到有人碰了碰他的手,周启临提醒道:“子昱,该你了。”
    萧子昱回过神来,看向自己的剧本,嗓音艰涩,“殿下,能不能放过女人和幼童?”
    方景时擅长情报往来,却并没有接触过真正铁血杀伐的战场。且他平日混迹烟云阁,培养的刺客也多为女子,自然知道女人谋生的不易,更是于心不忍。
    魏舟齐杀俘的场景给他造成了极大的震撼。
    他的情绪很是到位,困惑中带着一份坚持,嘴唇有些颤,但还是极力把那份不安压了下去。
    围读会进行到现在,每个人基本都走了一圈,杨导要求严格,大家多多少少都有被指出过不恰当的地方。
    萧子昱读完后,眼神空寂茫然,又带着一丝不知所措,像是真的见识过那个黄沙埋骨的战场,几千年前的一场屠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