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猜老吴在坐山观虎斗,也有人说老吴最近包了个小情儿喜欢得不行, 还有人大胆假设,袁启安最近几次病情恶化实在蹊跷, 怕是有人从中作梗,老吴是要将自己摘出去。
袁珩直接从公司赶到医院, 医生也表明了态度, 运气好的话袁启安还能坚持一年, 运气不好也就这两三个月了。
中午只吃了份轻食, 晚饭水米未进, 回家后头疾发作, 他连叫餐的力气都没有,抠出几枚药片吃下就上床休息了。
此刻听到萧子昱的声音从电话中传出, 躁郁了整晚的情绪竟慢慢平复下来。
他唱的是《长桥月》。
《长桥月》一共八折, 前四折谈风月,后四折说江湖, 通篇是“吴头楚尾,一棹人千里”的洒脱。
每次萧子昱哼起这首歌,眼睛里都出现罕见的鲜活和灵动,袁珩喜欢他这副生机勃勃的样子,总是让人唱了又唱,久而久之,《长桥月》成了太子殿下每逢宴请和堂会都要听的曲子。
袁珩记得自己问过他,为什么喜欢这首曲牌,萧子昱只是不甚在意地笑笑,说觉得意境开阔,唱来平仄相合,格外有韵律。
后来在太子某年的诞辰宴上,王君吃醉了酒,唱完长桥月的最后四折,忍不住说自己喜欢范成大,喜欢辛弃疾,总之是一群末法时代不能胜意的忧郁词人,所以最爱《霜天晓角》,喜爱改编来的《长桥月》。
当时袁珩还感到纳闷,大梁正处于盛年,有什么好忧惧的。但他也喝多了,听不得萧子昱惦记着旁人,他不要江湖风月,只要和萧子昱谈情说爱。
最终王君红着眼睛睡去,醉意上涌言辞也幼稚起来,还说自己本来给《长桥月》编了舞,再也不要跳给他看了。
现在想想,或许那时候萧子昱就已经襟抱初显,他不愿在深宫中做金丝鸟,而是想靠自己的本事做出一番成就,他始终惦记着歌里的长亭树,雾重山,满霜林和故园信。
袁珩在歌声里追忆往昔,突然想知道那支舞到底有没有编成。
最后一声“殿下”将他的神智唤回,袁珩忘记头痛,被拿捏得神不思属,有没有一种可能,萧子昱会原谅坏事做尽的太子袁珩。
他们会有坦诚相待的那一天吗?
纷乱的思绪带着来自神经深处的闷痛沉入梦境,袁珩彻底失去意识前想到了渡归和尚说的话:“用心头血压制那邪虫,好比渡魂饲蛊,魂魄生生世世带着残缺,身体和神智都会受到影响,殿下可是想好了?”
当时他听得不耐烦,现在亦是不后悔:“孤要南珠带着孤的残魂,永生永世,轮回共赴。”
.
第二天萧子昱清早醒来,照例拉完筋,在开始拍摄前矜持地发消息关怀了一下某人:昨晚好梦?
袁珩:一般。
萧子昱担心他头疼没有好转:是吃药不管用吗?
袁珩单手打着领带,不紧不慢编辑:是萧老师不够赶眼色,昨晚没入梦安慰我。
萧子昱指尖一顿,感觉自己的关心纯粹是多此一举。
今天文化节开幕,要去镇上拍摄,现场还有展览和文艺汇演,据说给投资节目的金主们也会来参加,摄制组从一大早就开始准备。
有些金主不愿在镜头前抛头露面,因此总直播间暂停,只有他们每个人的单线直播开放。
罗力一直呆在镇上的后勤指挥中心,也跟车来接他们,一见到萧子昱就问:“萧哥,能适应吗?”
萧子昱从前住惯了这种地方,点点头:“尚可。”
罗力给他看后台数据:“萧哥你太牛了,这才播出不到两天,你是四个嘉宾中涨粉最快,直播间活跃度最高的。”
“还有《江湖无恙》那款手游,下载量直线上升,估计用不了多久就能成为手游类下载榜单第一。”
之前转发《江湖无恙》的宣传片,萧子昱对数据已有大概的感知,微博时时刻刻都在往外冒消息,私信多到他看不完。
罗力说:“你要是不想打理,可以把账号交给公司,会有专门的部门帮忙运营。”
萧子昱摇头拒绝,刚开始注册账号时都是罗力在管理,粉丝数增多后,每一条微博都是他斟酌后发送的,从这里可以看到粉丝最实际的反馈:“兼听则明,我想自己来。”
罗力比了个ok手势,不问公事,开始聊八卦:“萧哥,你跟温辞住在一起,感觉怎么样?”
萧子昱回想起昨晚的火锅:“挺好的,怎么了?”
“他拍摄第一晚没有回房睡吧。”罗力说道。
“你怎知道?”萧子昱诧异。
罗力在后勤大本营,看到温辞的经纪人半夜将他接了出去,清晨才送回来,他描述得惟妙惟肖,最后总结道:“反正这行水很深,特别是爱豆出道突然爆红的,不是有老爹,就是有干爹。”
“干爹?”萧子昱微微张大眼睛。
“就是金主,”罗力压低声音,“据说今天温辞的干爹也会来,还是节目的投资人,到时候装作不听不看不知道就行了。”
萧子昱想到温辞手臂上的伤痕,皱眉道:“他是自愿的吗?”
“最开始肯定都是你情我愿,”罗力说,“时间长了不好说,毕竟有些金主的手是真黑。”
车开到镇上,到处比过年还热闹,到处是摆摊和贩卖的吆喝声,织布,团扇,剪纸……还有村民们自己做的辣椒饼,糯米糍,花糕,展现着整个村落最原始的风貌。
今天没有任务,艾瑞克和陆彦都没见过这种村镇集市,彻底撒了欢,把跟拍老师溜得气喘吁吁。
萧子昱沿街散步,隐隐从喧嚣中窥到一点故园的旧影。从前在梨园中,若是赚了钱,师兄便会带他去镇上逛一逛,买一块手打花糕,喝一碗绿豆酿,再买几匹新染的布回去做衣裳。
萧子昱在一个卖蜀绣的摊子前停下,摄影大哥问道:“萧老师对丝织品还有研究呢?”
“这是蓝染,”萧子昱解释道,“将靛青色从马兰草中浸取出来,再用型板夹住织物浸泡上色,染出的眼色鲜而亮,当贡品最合适不过。”
“贡品?”摄像大哥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
摊位老板反而明白了:“这位小哥说得没错,我家世代做扎染,之前最好的夹缬就会上供给朝廷,那可是用来给皇帝做衣裳的。”
摸上去布料不错,萧子昱想起袁珩穿西装的样子,或许可以在领口添一块领巾。
“这一匹我要了。”他说道。
日头渐高,文化节开幕式也即将开始。大家聚集到活动场地,等待主持人宣布活动内容。
萧子昱不喜欢热闹,磨蹭着游离在人群外,想最后关头再入场。他寻了处舞台后的阴凉地,靠水邻山,随手采了片柳叶举到唇边,吹出灵动的曲子。
稀疏脚步声传来,萧子昱避免同人打照面,绕到柳树背后,任由粗壮的枝干自己挡住。
对方有两个人,却不是同他一样来躲闲的,萧子昱听到熟悉的声音:“吴总,别在这里……”
是温辞。
他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怎么回事,下意识就想抬脚离开,然而第二道声音随后传来:“怎么才两天,就瘦了一圈?”
这声音也是耳熟,萧子昱垂眸回想,苍老,伪善,在这里又带上了些恶劣的狎昵和调笑,他蓦地张大眼睛,是吴先勇。
先前跟袁珩去疗养院,他跟这位吴先生有过一面之缘。萧子昱屏住呼吸,借着树干的遮挡望过去,果然看到了熟悉的面孔,黑黄褶皱的皮肤,刻薄的吊梢眼,还有眼下那块铜钱大小的褐色胎斑!
不同于在疗养院表现出来的德高望重,吴先勇终于暴露出了本性,他气定神闲站在原地,傲慢地扬起下巴,就见温辞主动上前偎进他的怀里,轻轻吻在他唇边。
吴先勇满意了,顺势搂住温辞的腰捏了几把:“身上的伤怎么样了?”
温辞明显瑟缩了一下:“已经没事了。”
吴先勇语气低沉:“没让别人看见?”
温辞小声求饶:“吴先生……”
萧子昱骇得后背发凉,有风吹过才发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他逃似的离开原地,脚步轻盈无声,只有一片柳叶慢悠悠飘落在地上。
罗力已经找了他很久,见人过来忍不住催促道:“萧哥你去哪儿 ,差点迟到。”
萧子昱脚步虚浮:“抱歉,我……”
“不是生病了吧,脸色这么差,”罗力伸手触向他的额头,又从包里掏出保温杯,“冰镇绿豆汤,拿着进去喝。”
萧子昱入座,不多时温辞也回来了,眼角残红还没褪去,衣领又拉高了一截,将自己包裹得密不透风。
台上吴先勇怡然入座,胸前别着节目组发的荣誉章,代表他的身份是投资人代表。
主持人说了什么萧子昱都没认真听,吴先勇发表致辞,台下掌声不绝于耳。
萧子昱余光朝温辞看去,见他愣怔地在座位上发呆,像是丢了魂儿。
台上进行到文艺汇演环节,投资人被请到第一排落座,专业歌舞团即将登台,吴先勇的脚步顿了顿,他环视全场,最终将目光放在了萧子昱身上。
在主持人讶异的目光中,他举起麦克,语气轻飘像是点了个戏子:“听说节目里有个能弹会跳的演员,让他给我们来一段助助兴怎么样?”
第59章
一时间, 全场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萧子昱身上。
另一位投资人也附和道:“是啊,听说你们这期的嘉宾里藏龙卧虎,不得让我们见识见识?”
隔着人群, 萧子昱不闪不避同吴先勇对视。上次疗养院中, 他和袁珩亲近是有目共睹, 吴先勇不可能猜不到他们的关系,此刻用这种方式让他登台,不仅是在点他,也是在隔空打袁珩的脸。
萧子昱暗忳,是最近发生了什么, 让这个老东西坐不住了?
不等他思索出一个结果, 身旁的艾瑞克笑嘻嘻道:“吴总,我们这边能弹会唱的演员有四个, 您是指哪一个呀?”
吴先勇没想到萧子昱在这种场合下还能屹然不动,低沉的视线扫过来, 温辞忍不住移开目光。
他不再打哑谜,直接道:“听说萧子昱古琴弹得好, 各位投资人千里迢迢过来, 不得让我们见识一下?”
辐射的范围瞬间扩大, 这下连商务部总监也回过头来, 同他使眼色。从无到有的节目本就需要靠资本提携, 更何况展示才艺这种不痛不痒的事情, 幕后的工作人员已经小跑着去张罗古琴了。
萧子昱坐着没动,姿态笔挺从容:“我们四人各有所长, 吴老板偏偏想听古琴, 想来是对古琴有些研究,不知吴老板想听什么曲子?”
吴先勇捏着话筒的手一顿, 他知道袁珩最近在查龙跃,便想敲打敲打他那个小玩意儿,谁知道萧子昱不仅不好敲打,还会反过头咬人,他哪里知道什么古琴曲子。
总监及时解围:“子昱,不如就弹一个你最拿手的。”
“我的合同里只有日常录制的工作,并没有临时文艺汇演。”萧子昱彬彬有礼道,“怕是要劳烦你们另请高明了。”
总策划脸上也有些挂不住,别的小明星都是想方设法在老板面前露面,混个脸熟好进行商务合作,没想到萧子昱不仅不给脸,还计较起合同来。
“哎呀,文艺汇演我擅长,”艾瑞克高调地站起来,打破了短暂的僵局,“但中国古典乐器我不会,只能吹萨克斯,大家不会介意吧。”
总策划巴不得有人出来救场:“那艾瑞克就给大家吹个开场曲吧。”
艾瑞克站起身,拨弄了下褐色短发,他今天穿了一件黑色t恤和工装裤,明明是很酷的造型,偏偏在胸前粘了一朵古镇上买的手工扎花,看起来有种另类的帅气。
他没走楼梯,直接单手一撑翻上舞台,灰蓝色的眼睛笑嘻嘻眯起来,看向脸色阴沉的吴先勇:“但我需要有人帮忙打拍子,不如就让吴老板帮忙代劳。”
“我觉得行!吴老板一看就气度不凡,快来给我们长长见识!”陆彦欢呼道,成功将全场的氛围调动起来。
有了第一个人出声,大家就像在年会上起哄老板一样,鼓掌声热情,欢呼声澎湃,其实就是被压榨久了,想看老板出个丑。
工作人员将萨克斯和打拍子的手鼓拿了上来,艾瑞克先做了个展示:“跟着我的节奏拍就行,像这样,很简单的。”
他表情浮夸,动作更是张牙舞爪,逗得大家一阵哄笑。气氛欢腾,吴先勇只能黑着脸,把手鼓接了过去。
“那我开始吹了,吴老板?”他并起双指远远点了下吴先勇的胸口,伴奏声起,吴先勇没了下台的理由,僵硬站着又太尴尬,只能拍起了手鼓。
艾瑞克垂眸,拿起萨克斯时表情竟严肃了几分,随着前奏大家都安静下来,有人听出了曲子,是《乌兰巴托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