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帝掷了棋子在盘,道:“玄夜!注意你的言辞。”
    玄夜君也是个暴脾气,索性不收了,拂袖将那棋盘上的黑白子全扫下地。
    一时青砖上只听得“叮叮咚咚”连片的清脆坠响。
    黑衣的上神勃然起身,怒道:“你当我愿意多管闲事!如今的九天还有几人可用?打压冥府一时,留我们这些仙尊在此不也是一时!”
    玄夜君越说越激动,竟将陈年往事翻了上来,“当日你为了强行留下玄微君给你撑台面,令我以梦术拘了他五十余年,结果他一醒来疯的更加厉害!你对砚辞君也是——”
    “玄夜!”天君亦当真动怒,却是身体吃不消,怒火攻心,躬下身咳嗽不止。
    玄夜君登时有气没地方出,原地瞪了他半晌,重新坐下来灌了一杯冷茶。
    琉璃茶盏重重落于石桌,玄夜冷声道:“而今玄微君这幅样子,不也形如当年失子的砚辞?”
    天君缓缓换着气,只能听着玄夜的质问。
    “洗尘池对识海的冲刷并非一次即过,在洗尘池里走了一遭,池水对仙者的影响持久存在,他抵抗的越厉害,反噬越严重,迟早要出状况,还不如趁早随他去留!”
    玄夜恨铁不成钢般道:“当年他不知因何复苏了记忆,脑子就不大清醒,还以为那猫妖在人界,私跑下去,我便觉得要坏事。”
    天君半垂着眼,这件事他亲自处理,再清楚不过其中细节,玄夜却非要再复述与他。
    “玄微回来后便彻底发了疯,要闯养龙池,是你让我拦下了他。”玄夜自己说着都觉荒唐。
    “在他昏睡的时候,猫妖自养龙池逃了出来,二人自此彻底错过,玄微一醒又马不停蹄去历劫,真不知折腾这么多有何意义。”
    玄夜见天帝实在虚弱,无可奈何地替他斟了茶,听对方道:“为避免凡界的因果再纠缠上九天的仙者,天规中明确写明,非必要时刻不得谈及前尘所系之人,违者必以天条惩处。”
    在玄夜愈见讥讽的目光中,天君也干脆坦然道:“若非玄微自己给自己埋了个隐患,谁会再令他想起那猫妖?五十年一过,洗尘池彻底抹掉了他的记忆,他便还是我九天的玄微仙尊。”
    彼时,玄微进入玉笛心魔阵中,走过半途多后神力爆发,将载体的玉笛断成了三截,强行被抽离了出来。
    他跌跌撞撞跑去了养龙池,此地封闭已久,非龙族密令不得开。
    玄微试图以神力化为蝴蝶潜入其中,仍不得入,在神力大乱时,被身为上神的玄夜的梦术趁虚而入。
    玄微这一睡就是五十余年。
    等他再度醒来,岁年已穿过琉璃刑台重重的法阵。
    乌云盖雪生死不知,可是玄微并未真正如天帝所愿,忘尽前尘。
    或许是他抵抗的太过剧烈,亦或是洗尘池也拿这样修为的仙者有几分无可奈何。
    仙尊的记忆开始出现了混乱。
    他始终记得自己有一只猫咪,可记忆的碎片彻底被搅乱。
    今日记得他的猫咪喜欢秋千,要吃炸得七分酥脆的鱼干,明日却连其样子和名字也想不起来。
    甚至有一回,玄微与天君下棋下到一半,突然说要回去。
    天君见他神色不对,还当出了大事,玄微君却微微一笑,道:“我家猫还在等我。”
    思及此,天君感到身子发冷,强烈的无力感涌上心头。
    他看着眼前的玄夜,突然又记起砚辞。
    那与自己出生入死的战友伙伴,他们曾为天下生灵并肩作战,即使被骨瘴侵染也在所不惜。
    又想起死去的妻子,以及那不知去向的孩子。
    机锦的作风,他这做父亲的早略有耳闻,却始终不愿相信。
    他不信昔日会枕在自己膝头撒娇的幼子,会与骨瘴合谋。
    天君自问对机锦百般纵容,并不曾委屈他半分。
    何况,那是他唯一的孩子,是九天未来的陛下。
    这孩子天生拥有一切,他还有什么不满足?
    “罢了,说回冥君。”玄夜打算将话题扯回来,却见天帝面露疲色,想着干脆就扶他回去休息算了。
    天帝的身体被骨瘴损伤得厉害,他颤颤巍巍地站起,对身旁的玄夜君道:“孤在近日的折子里看到,凡界又有骨瘴的苗头。”
    玄夜眉头一跳,听天君含混地笑了声,“既然风水轮流转,冥府被天道庇护,那便交给他们处理。”
    他重重闭上眼,晖明殿外云霞连绵千里,仍是一派烂漫华贵的绮景。
    *
    冥府主君说走就走,徒留玄微君独自在书房。
    玄微眼前已蒙上了大片的雾气,识海内犹如惊涛骇浪,每一次的冲刷均是要再次夺走他的回忆。
    他抖着手要用九天的法器将这些过去保留下来,然而即便是神族法宝,又如何能容纳得了尊神的记忆。
    神力稍一注入,法器便当即裂坏,再不得用了。
    此时此刻,窗外的每一缕阳光都在刺着他的眼睛,作为仙尊的强大神力,恰恰成为了他最大的阻碍。
    玄微手中满是法器的碎屑,遍地皆是残坏的留音珠留影珠。
    他仓皇地捧着这些无用之物,慢慢抬起眼,直勾勾盯着书案上的笔墨纸砚。
    堂堂仙尊几乎是扑到桌前,力道之大,致使身体重撞上桌沿,发出好大一声巨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