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确实没哭,但是周行训那句“不疼”肯定是假的,就他刚才那么一点动作幅度,却折腾得头上的冷汗都渗出来了。
    卢皎月想凑过去给他擦一擦,却被听到脚步声的周行训焦急地阻拦:“阿嫦你别过来!”
    卢皎月一愣:“怎么了?”
    周行训这是旧伤,又不是什么传染病,还不能接触的?
    “我现在肯定特别憔悴、特别虚弱,一点都不英武了。阿嫦你别看。”
    虚弱么……确实。
    听他说话的动静其实都能听出来,他努力拉平语调,但字与字之间还是带着不连续的停顿,夹杂着一点抑制不住的沉重气喘。
    但是这真心实意在忧心忡忡的语气……
    卢皎月一时都不知道是该气还是该笑:都什么时候了?他居然在关心这个?!
    但是那点骤然腾起的情绪过去后,她到底还是闷着声应了下来,“好,我不看。”
    一点衣料窸窣的动静,卢皎月在床边坐下了。
    她确实没有去看,而是背着身朝外,却往后摸索着、轻轻覆住了床上人的手,低声问:“我在这里陪你坐一会儿,晚上的时候去外间休息?”
    周行训有心想说‘阿嫦你回长乐宫歇着吧’,但是到底没能开得了口。
    生命力流逝的感觉格外强烈,从未有过的虚弱他自己都能觉出来。
    其实并没有人对他说什么、也没有人敢对他说什么,但是他就是知道了,也想要阿嫦陪着他走到最后。
    都到了这会儿了,他胡闹一下、由着性子来也是可以的吧?
    他闷闷地“嗯”了声,又补充,“外殿的那个榻太挤了,阿嫦你让他们把床搬过来。”
    卢皎月:“好。”
    虽然医官从一开始就摇了头,但周行训这次的伤情反反复复、坚持了许久。
    他是个不爱吃苦却不怕吃苦的人,又干什么都要争一争,非得要与别人不同,连这种事上都不例外。
    只是夜半时分,内殿偶尔传来的隐隐痛哼和不自抑的沉闷喘息,让人不自觉地抓紧了被角。
    有好几次,就连医官都以为他能挺过去了,但是终究还是再次发作。
    所以当这一日,他精神好一点、甚至能主动坐起来的时候,伺候的人惯例以为是反复的一环,却听他吩咐,“叫太子和百官都过来一趟。”
    刘通愣了一下,“噗通”一声跪下了,“陛下!”
    泪这就要落下来。
    但周行训一点儿没给人发挥的机会,连着声就催促:“快去。”
    内侍抹着眼泪走了,内殿安静了一会儿,周行训对着外面轻轻开口,“阿嫦?”
    卢皎月撩开了帘帐,缓步走近。
    看着仿佛没事人一样的周行训,她还是选择很轻地笑了一下,“不怕自己不英武了?”
    “怕。但是想见见阿嫦。”
    他这么说着,脸上露出点戚戚的神情,仿佛在说:都到了这个时候还见不到阿嫦,我可真是太惨了。
    卢皎月这次是真的笑了起来。
    她坐过去,扶着人靠在自己身上,低着声道:“还是很英武的。”
    确实又虚弱又憔悴,但是他有一双非常明亮的眼睛。
    仿佛永远带着锐利的少年意气,即便这个时候也未沾染上沉沉暮色。
    周行训不大信地哼,“阿嫦你也哄我了。”
    “没有。”
    卢皎月温声解释,“年初的时候,突厥不知从哪里听闻你病重的消息,来犯北境,耿将军说自己奉诏讨之。突厥单于知道你无恙,连忙退兵、还给了一大笔赔礼。要我把礼单念给你听吗?”
    周行训摇摇头,嘴上却一点也不客气地损,“阿史那赤什那个怂包。”
    卢皎月笑了一下,哄小孩似地夸他:“是你厉害。”
    都这么多年了,他还是一如既往地爱听这些。
    但也确实值得夸耀。
    那是一次次胜利铸就的荣光,只要他还活着、就无人敢来犯疆土。
    周行训却没有像平常一样嘚瑟,而是突然安静下来。
    隔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阿嫦更厉害。”
    卢皎月:“嗯?”
    周行训笑起来。
    呼气刺激的虚弱的气管,让他呛咳了一下,卢皎月拍抚着帮忙顺着气,但周行训却像是说什么重大议题似的,语气认真地又重复了一遍,“阿嫦最厉害了。”
    他只是忽然想起来,好像是博州吧,应当是在博州。
    某个阳光明媚的午后,他看着身侧人难得灿烂的笑意,恍惚地想:输给阿嫦的话,输了也很高兴。
    输了……
    也确实很高兴。
    月亮就在天上也很不错。
    追了这么久、他肯定是离阿嫦最近的那一个!
    想着,不由拉了拉身侧人的手,“阿嫦,你不要伤心。”
    顿了一下,又有点私心作祟,飞快地改口,“可以伤心一点点。”
    他拿着食指和拇指比划着,示意了一点点的距离。
    人总是要死的。他这一生告别了太多太多的人,却没想到最后要阿嫦来告别他。
    但逝去的人终究是逝去了,活着的还要继续。
    所以只要伤心一点儿,就可以接着走下去了。
    周行训还在纠结比划出来的距离大小,却注意到了身侧人的神情,不由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