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从龙之功,我跟戚公等人都是争不得的,退才最好的选择。我退了,李氏父子才会惦念我这一番劳苦心,你跟文昌才会在凉州李氏走得更远。”
于溢把话讲得明明白白,霍震跟于群二人眼睛微红。
老师都是为了他们啊。
于溢摆手道:“好好复习去吧,你们虽在四方学府中颇有名气,几次考试也是佼佼者。但切记不可高傲自大,年终之后就是入仕考核,今年也必然是一番龙争虎斗,你二人这几日不可放松。”
于群跟霍震神色一凛,同时心中也涌现出一股豪气。
他们学习多年,终是要在此一搏了!
武威郡,一家名为‘高升’的客栈中,陈木根悄悄推开房间门,又小心翼翼放下一杯茶水在一个年轻人旁边。
听到动静,年轻人转过头笑道:“阿爹,你不用这样,这一时半会儿也打扰不到我。要是家里忙,你先乡里去,我一个人在这里备考就好。”
陈木根看着自己这个儿子,心中顿时升起一股自豪之色。
当初是家里穷得过不下去,才把儿子拿去换粮食。谁知道后面祖坟冒了青烟,竟然被李大人他们提拔,让他家狗子去了书院读书,一读就读了这么多年。
而且他还听说了,他家狗子读书特别有出息,每年的优秀学生评奖,狗子都榜上有名。
不只有奖状,还有银钱跟猪肉作为奖励。
每次这些拿回家,陈木根就觉得自己腰板都挺直了。前些年家里早就请人起了房子,可房子造好时候的喜悦都不及儿子有出息来得高兴。
陈谦…也就是陈狗子……
当初李昀说让他读书明理之后自己取个名字,后来狗子进书院之后,就给自己取了谦字。因为当时书院有不少人知道他跟李昀的关系,而且还跟着郑左生学过。
别看他只是李昀的仆从加书童,郑左生也只是让他旁听。可李昀小时相当于跟他一起长大,有小时候的情谊在,这其中的意义自然不同。
当时就有不少人多多少少有些捧着狗子,也想跟他亲近亲近。幸好狗子及时醒悟,然后给自己取名谦,意为谦虚,不自满,时刻告诫自己不能辜负李昀,来书院是一定要好好学习,不能被外物所干扰。
他脑子一般聪明,可自那之后的刻苦程度却没几个人比得上,学习反而名列前茅。
这会儿听到陈谦这么说,陈木根立即道:“那不行,你马上要考试了,家里的事没你重要。你阿娘特意嘱咐我,这几天让你吃好睡好学习好,家里的事不要我们管。”
闻言,陈谦也只能点点头,拿起陈木根送来的点心就着茶水喝了一口。内心之中他也万分期待与忐忑,读书多载,他也终于要为公子做事了。
他所学一切,都是为了报答李昀的恩惠。
如今他也知晓许多事,自然知道李昀想要做的是什么事。其他人或是想谋个好出路,或是冲着钱财而去。
可他不同。
陈谦深吸了口气,他所学所作全不是为了什么天下大义。不管李昀在这场争龙中能不能成功,他都不会离开李氏。
若成,他就为李昀的事业添砖加瓦,若不成,他就为凉州李氏做个‘殉道者’。
他忽然想起了前几日课上老师问志,他就是如此回答的。
陈木根看陈谦吃了东西,便小心道:“你吃着,我去隔壁不打扰你,晚间饭食我会送来的。”
陈木根离去后,陈谦揉了揉酸涩的眼睛重新看向书本。
这场考试,他必然出仕!
第141章 狡兔死就一定要走狗烹吗?
众人纷扰中,年终会如期召开。
今年的年终会格外不同,首先是整个凉州体系如于溢等人在述职且获得嘉奖之后,也在大会中顺利致仕。一批人跟不上也适应不了凉州目前发展政策的人退下去了,那自然有新的人顶上来。
这批人不是郑左生、崔定这种名望极大之人吸引来的,就是原先李昀对整个凉州体系的官员调查之后,还可堪一用也愿意被他所用之人。
在经过这几年的学习之后,现在这些人终于能用了。
大会中,任职通知书的当场下发的。
“郭仪,年二十四,凉州武威郡姑臧县人氏,入四方书院‘大科班’深造三年,思想考核通过,其余成绩优异,特任命为陇县县令,三日后准时赴任。”
郭仪从乌泱泱一片的人群中走出来,领取委任书跟官印之后,才有些难掩激动地往回走。
郭仪知道自己走到这一步不容易。
这都是因为他出身武威郡郭氏,若是凉州牧赵宏时,他们郭家是凉州豪族。要是想出仕凉州,那绝对不会有什么难度。所以之前,家族中的郭燕、郭申二人都轻易成为了赵宏的股肱之臣。
可惜随着凉州易主,更重要的是郭燕二人勾结郭傕,在李昀入主凉州后,郭燕当初这些谋划者全被关进了牢中。
当时的郭家可以说真是一下就跌到了谷底。
眼看全家要遭殃,还是郭家的老太爷出马,拿出了大魄力断尾求生。李氏不是要改革吗,不是要分田吗?
第一个赞同者甚至大力协助者,必然是要受到凉州本地豪族唾弃的。
可郭家是没办法了。
老太爷直接上书状告如贾氏、梁氏等豪族不仅吞没屯田,名下更有大量的隐田跟隐户,直接把大家的老底全给抖出来了。
抖出来还不算,老太爷把自己家的田、钱财全部拿了出来。然后写了一封泣血之书,大致就是郭家不识天颜,如今已经改过自新了,请李昀再给他们一次机会。
当时李昀确实需要这样一个机会,于是在出兵武都郡跟北地郡的时候,索性就把郭燕、郭申放了出来,让他们领头去调查屯田、隐田一事。
郭燕等人都知道他们是被推出来的替罪羊,可是他们没办法。事到临头,郭燕几人尤其是贾奎索性一咬牙,表现的尤其狠,直接彻彻底底站在了李氏父子一边,跟一条疯狗一样把整个凉州都犁了一遍,谁的面子里子都不给,禀公无私到了极点,甚至主动把所有事情扩大,严办大办。
武威郡的菜市口那儿,有一段时间血迹都没法清扫干净,每天都杀得人头滚滚。
在这样的高压政策下,分田政策才能够在人手缺少、底层胥吏替换不多的情况下强行实行下去。
当时郭燕、贾奎等人也是抱着做完最后一票就背锅就去死的想法在做这件事,唯一期望的就是看在他们不要命的份上,让李昀放他们家里人一马。
李昀当时都没想到,郭燕这些人会做得这么好。
他不是狡兔死走狗烹的人,事情要人做,做好了自然有奖赏。不过郭燕等人本来就是将功补过,那就功过相抵。
事情办完后,李昀就寻了个由头让郭燕几人闲赋在家,老老实实做个普通人吧。至于他们整个家族中人,财产虽然罚没了,可根据人头分田时,郭家也不会给人落下。
以后的日子清贫一些,不是不能过。
郭仪想着几年前的事,既有些感慨也有些敬佩主公。
在因为他们疯狗一样查没他人田地财产的行径后,当时凉州豪族就把怨气全算在了他们几人身上。没办法,谁敢去怨李复父子啊,菜市场的血迹都还没干呢。
其实大家都知道,这时杀了郭燕等人,你李昀也算给大家一个台阶了。谁知道李昀硬是顶住了压力,还连着让新闻报发表了好几期关于这事的意见。最后郭燕几人也只是免职,并没有用他们的人头来平息一些无能狂怒。
郭仪现在都记得郭燕、郭申回家后的大哭大笑,那之后,他就时常听到郭燕说李昀真人主也。若梁朝皇帝是他,李叔白何至于此。
不过郭燕、郭申、贾奎等人终究是不能出仕了,只能在族学中教教孩童。可郭家可不会死心泯然众人,郭仪就是郭燕之后下一代的佼佼者。
自然地,郭仪就被推举出来进入四方书院大科班,几年学习,他们郭家终于再次有人步入凉州仕途了。
不过这何尝不是老太爷当初破釜沉舟的意义所在呢。
他们这样的家族只要没有被灭族,给他们一点时间,他们有原本的底蕴在,起来的就是比那些乡民要快,要迅速。
郭仪之后,陆陆续续有人上去领委任书跟官印。
其中,郭仪还看到了贾家的人。二人中间对视了一眼,都在彼此的目光中看到了野心。
他们的家族之前压错了宝,这是已经无法改变的事实。而现在家族将希望放在了他们身上,他们是一定要做出一番功绩来的。
可以说整个大科班一直都卷的要死,卷完了读书学习,现在该卷政绩了。
任命事宜结束后,接下来就是各县选的乡代表上来汇报。
尤其是这几年选出来的农博士,着重汇报对粮食种植以及器具的改良,改良后增产有多少。
这些农博士大多都是乡民,讲话还带着各乡风俗。
可谁都知道,这些年李复父子相当重视农耕。每年春种、夏种之时,不仅自己会随机去乡里看看种得怎么样,农博士也会开会传授种植经验。
这些农博士更是在四方书院挂名,每月都有银钱拿,还让他们教那些学子们耕地种田。好多年轻学子甚至大科班的人看到他们,都得恭恭敬敬地喊一声老师,别提多风光了。
几个优秀农博士代表被嘉奖之后,一位老妇就被人小心扶着走了上来。
老妇名叫吴姐,年岁有些大了,不过还没到路也不走稳的地步,这会儿需要人搀扶是因为她太过紧张了。今日之前,或者说是三年之前,她都不知道她还有被人称为老师这一天。
吴姐小时是益州人氏,家中排行老大。家里人都是佃户苦命人,自然也不会给她取什么好名。
等到了十三岁,家里人收了对方三只鸡跟一筐鸡蛋就把她嫁了出去。
吴姐从来都习惯了低头做人,一辈子也没抬起头说过话。在家就听爹娘的,被人推搡着出家门嫁人也安静麻木地走。后来夫家日子实在过不下去,她又低着头跟他们跑,后来就跑到了凉州,在这里背井离乡安家落户了下来。
刚开始日子也不好过,后来突然说新来的州牧要给他们分田,人头税又说不要了。
当时吴姐还低着头嘴里轻轻地嘀咕,哪里来这么好的老大人哦。
但这声音只有她自己听到了。
然后就是三年前,日子好过起来的吴姐在家里织布,打算交完了物税之后,剩下的给家里的孙子孙女做做衣物。还有的多,就把花色好的留下来,等年关了拿去卖,也能挣几个小钱。
可那天吴姐没想到三老忽然就带了几个人来他家里,说要找她。
吴姐吓得腿都哆嗦了,她一辈子没做过坏事,而她的丈夫跟儿女们也忐忑不安又责备地看着她。
幸好三老拿出一块布料笑道:“吴姐,这是你织的是不是?这布今天被州牧的小公子看到了,说是太精美了,问你能不能教别人呢。
你要是答应,就跟那些农博士一样,以后要给你做块牌子封你做蚕博士,牌子就挂在你家门口!
吴姐,你真是好运道啊。不对,是咱们乡的好运道!你说说这几年,咱们乡也没出个农博士,招兵也比不过别人,拿不到光荣之乡。我这每年去开年终总结会,实在没什么拿得出手…哈哈哈,今年咱们村也出个蚕博士了!”
吴姐当时其实什么都没听明白。
可后来三老扶着她就带她走,他看向自己的子女,他们也不敢开口。
后来她去了武威郡,去了四方书院。
有不少女学生还有几个男学生叫她老师,他们让她教种桑、养蚕,最关键是教那一门织布的手艺。
吴姐出身益州蜀郡,那儿的蜀锦在刘皇叔时闻名天下,一度还可以当做钱财交易用。吴姐就擅织,后来她还经过自己改良,织出来的布色彩线条都极其漂亮。
这时她才明白,原来不是她犯错了,是让她教织布啊。吴姐一辈子都习惯了别人叫她做什么就做什么,如以前别人让她做事一样,她不过有任何拒绝的想法。
不过时间久了,她还是有了一些改变。她第一次知道她可以每月拿两钱银子,逢年过节,书院会发她衣物、过节费用、粮食、肉食等,也知道学院里面的每个学生都会认真地听她讲话。
这是吴姐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是个人跟存在的价值。
那之后,连她的子女、丈夫跟她说话都开始小心翼翼,更是第一次,她的孙子孙女大声告诉别人,他们的奶奶是蚕博士,然后别人就投来羡慕的目光。
吴姐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一直到今年,吴姐发现原来她不仅可以在书院教人织布,竟然还可以跟那些遥不可及的大人物一样,一样地上台接受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