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识道微觉纳闷:“这里竟能看到湖面?”
许白水:“本来不能,后来家兄觉得视野不好,就把湖边的房子买了拆除,如今没了遮蔽物,也就能瞧见一点。”
感受到许家人设计“财”华的伍识道:“……”
他又默默喝了一杯酒,用佳酿安慰自己被有钱人打击到的心灵。
葡萄酒甜美醇厚,不过两杯下肚,就让伍识道有种微醺感,赞叹:“好酒,好菜,好风景。”低头看一眼杯子,“这酒……”
许白水嘿嘿笑:“是从我哥那里翻出来的,他好像珍藏了挺久。”
伍识道:“……二位果然手足情深。”
他以前跟许白水没什么接触,今天碰巧与对方吃了顿饭,感觉对方明明也身在江湖,却有种万般烦恼不萦于心的松弛感。就算两人往日没什么交情,伍识道也愿意跟许白水多聊几句。
他想,难怪城府深如朝轻岫也愿意带着许白水跑来跑去,许家十七娘的性格的确充满了富贵人家独有的天真不谙世事感。
许白水摆摆手,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补充道:“我其实今日是忙里偷闲跑出来的,待会伍大人可别跟人说我在这里。”
伍识道也压低了点声音,道:“岂敢岂敢,在下也是一样,此刻正该在用心批阅公文呢。”
毕竟按照工作要求,比起食肆,衙门才是伍识道现在最该出现的地点。
沟通完彼此的不在场证明后,两位擅长摸鱼之人相视一笑。
许白水不与自己哥哥见外,也没让伍识道跟自己见外,跟对方觥筹交错喝得高兴,不过她自己只是浅酌,对方却是酒到杯干。
等伍识道喝完半坛酒的时候,许白水唤了女使过来,道:“换黄酒来,再将剩下的酒送两坛到伍大人府上。”又道,“伍大人,高兴时多喝两杯无妨,心中有事时却要节制。”
伍识道怔了一下,道:“见笑了。”
或许是主人招待得好,又一直没谈让他觉得不安的事,伍识道主动开口:“江南本来一向平安,近来却总是风起云涌,叫人不安。”
许白水悄悄道:“你说的是陆公子那件事?”
伍识道闻言,本有些奇怪对方竟不知自己是被朝轻岫点名去的通判府,心念微转间,又觉得凭许白水不二斋少掌柜的身份,未必会参与到问悲门的许多机密事件当中,不知此事也纯属正常,于是叹息:“正是。”
许白水:“我虽隐有听闻,却一直不知道陆公子是怎么去世的,门主近来又不让人过去打搅她。”
伍识道就把从韦念安那边得到的说法转述给了许白水:“说是杀了平民,想要逃脱罪责,才被通判府的府兵击杀。”
许白水听得直接呛了一口酒,一边咳嗽还一边笑:“没想到陆公子这人,唉,竟如此糊涂!”
以陆月楼的地位,若被六扇门把这种死因写在卷宗上,简直能让人把他从江湖首脑圈中直接开除。
伍识道附议:“可不是,我本以为他算个聪明人,不料竟这样就倒台了。”
许白水给伍识道倒了杯酒:“我看伍大人面上还有些忧虑之色,黄酒舒筋活血安神,大人饮上一杯,忘掉那些烦心的事。”
伍识道愁眉苦脸:“只怕朝廷未必知道是陆公子糊涂,说不定还以为是伍某办事不利,只问出这样的结果。”
许白水闻言点头,又道:“我也遇到过类似的问题。小时候母亲出门,我偷懒去玩耍,被发现后就会扯个幌子,说自己太过思念母亲看不进去字,想借此躲过一劫。”
第272章
许白水小时编织借口时, 显然也花了些心思。
毕竟同样是注意力不集中,惦记亲人与惦记玩耍相比,显然更容易获得长辈的谅解。
伍识道听到许白水的话,一时间微微出神, 觉得颇受启发。
在无法改变工作结果的情况下, 他可以给自己编造一个出色的工作态度, 借此获得上司的信任与谅解
当然此刻的伍识道并不清楚许白水之所以对此事印象深刻,直到前往江南工作时也没有忘记, 完全是因为许大掌柜慧眼如炬, 根本没被女儿的说辞糊弄过去, 让许白水接受了与逃学相对应的丰富教导……
伍识道依靠着许白水提供的解题思路,心中的计划在慢慢成型
他的立身之基不止是工作能力,还有对丞相大人的耿耿忠心, 所以案子办得有些糊涂不要紧, 要紧的是取得丞相大人的谅解。
自己此刻虽然是屈服于韦念安的威势才不得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案件以所有人都满意的结论结案, 但等卷宗递上去后, 却可以说是为了丞相大人考虑才这样办的。
至于为什么不深究陆月楼之案是为了丞相大人考虑……
伍识道闭了闭眼,觉得自己可以将方才得到的那箱金子分一点出来,寄送给唐如化等深受丞相大人信赖的幕僚。
许白水侧首眺望窗外的景色, 面上带着快活的笑意, 此刻的她像是已经忽略了方才的谈话, 百无聊赖道:“江南风光与北地不同,等开春之后,去外面踏青倒是很好。”
伍识道:“少掌柜好兴致, 若能有闲暇,伍某倒也很想多出去走走。”
许白水笑:“错过踏春之期虽然可惜, 不过江南情况很是古怪,许多事情也的确离不了六扇门的裁度……”说到此处,她忽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压低声音,“伍大人方才是不是从通判府过来的?”
伍识道:“通判大人有事吩咐,伍某自然要走一趟。”
许白水面露了然:“莫非伍大人今日是为京城那边到通判府内打探消息去的?果然忠心耿耿!”
伍识道:“……”
他闻言下意识连连摆手表示否认,片刻后却怔了一下,面上也露出了一丝光辉。
虽然事实上不是,面对许白水时也得说不是,但对着孙侞近那边,伍识道觉得自己干嘛要否认自己是前往韦念安身边打探消息的呢?
许白水一笑:“许某明白,许某明白,必不会将闲谈之语随意告诉外人。”
伍识道同样露出笑容。
他被许白水提醒,听到那句“打探消息”跟“很是古怪”时,觉得自己可以从此下手,编造借口——伍识道想,自己可以送信区京畿,就说他其实查到了一些线索,为了不去打草惊蛇,所以假装糊涂,顺着韦念安的意思结案,打算留此有用之身,接着为丞相打探消息。
至于线索是什么,到时候随便编一点就是,横竖他在破案上的能耐虽然有所不足,但在结案上的本事却很是老道,早已经受过了各种风波的考验。
就在伍识道为自己后路打算时,许白水的视线在对方身上扫过,然后端起琉璃盏,微微笑着,又饮了一口酒。
许白水当然清楚伍识道今天外出的真实原因,也很清楚韦念安给陆月楼定了什么样的罪名——作为一个离开上司身边就会将自己闲置已久的脑子拎出来用用的人,她出现在此,显然是为了进一步收尾整个事件,并为门主的接下来的棋做铺垫。
至于伍识道会恰巧出现在包场吃饭的许白水面前,也是经过了某位棋手不着痕迹的安排。
今天查四玉是等伍识道进入通判府后才去找的韦念安,考虑到劝说通判需要时间,伍识道跟韦念安沟通也需要时间,等这位花鸟使大人离开后,感到饥饿是大概率事件。
依照朝轻岫等人对伍识道工作态度的了解,这位花鸟使大人在离开通判府后,未必会立刻将精力投入到六扇门的工作当中,而很可能会到街上走一走,在这种情况下,已经觉得饥饿的伍识道就有很大可能,会在熟悉的食肆前停留。
许白水今日一早前来食肆,出手豪气地直接包下三楼,却只要了两盆菜。
如果她大摆宴席,庞然或者会觉得对方是有意点了菜在等自己,然而许白水面前的菜肴只有两样,任谁看见这一幕,都不会对她一个人出来游玩的事情抱有疑问。
后面伍识道被请上三楼,果然并不觉得许白水就是在等自己,而是将今日的相遇归结在机缘巧合上面。
伍识道没多想,自然就没有提防,很方便许白水借机对其施加影响。
在这一次随手布局中,许白水的身份也很要紧——她固然是朝轻岫的下属,身上却同样有着不二斋少掌柜的标签,甚至后者的影响还更深一些。
就像许鹤年虽然身在永宁府,也一直愿意为主君效劳,却始终被陆月楼敬而远之一样,只要在谈话时稍加诱导,伍识道也会觉得,许白水是一个跟她哥哥定位相仿,游历在问悲门核心管理圈以外的人,自然更容易听进去她的“随口之言”。
至于许白水为什么总是出现在朝轻岫身边,自然是因为她性格天真开朗,无法引起朝轻岫的戒心。
吃饭期间,许白水一直在暗中观察伍识道的反应。
她面上的笑容随意又愉快,看不出丝毫阴霾。
其实伍识道此人从来不以坚定意志闻名,朝轻岫完全可以用强硬的手段要求他为自己办事,但作为一个花了不少心思在下棋上的人,朝轻岫很明白,一直依仗武力迫使人帮自己办事,旁人明着不敢反抗,暗地里也难免会使坏。
所以能够潜移默化的时候,朝轻岫会选择柔和一些的方式来影响旁人。
比如上次,朝轻岫曾让伍识道告诉黄为能奉乡城去世的大掌柜家中有不少财货,借机完成了整个案件的布置,但此类行为非但对伍识道自己并没有损害,也与黄为能搜罗钱款的工作内容相契合,再考虑到伍黄两人关系不睦,朝轻岫相信伍识道自身也很愿意借机除掉讨厌的同僚。
今日的安排也差不多,伍识道只要依照朝轻岫的吩咐行事,就能够依靠结案的权力来卖韦念安一个人情,同时获得金钱上的收益,朝轻岫这边还会帮他想一个借口出来,用来敷衍京中的质询,让伍识道带着满满的收获全身而退。
许白水又喝了一口酒,然后将手放在桌子下面,摸了摸自己的荷包。
荷包里面装了枚白子,是从朝轻岫的棋盒里拿的——不知为什么,许白水总觉得随身带着门主的棋子,能让自己的脑子更加好使。
*
繁华的永宁府中,需要使用自己少掌柜身份的人并非只有许白水一个。
自从陆月楼去世后就一直没公开露过面的许鹤年,等自己伤好得差不多后,换了身干净鲜明的衣服,前往通判府请安。
许大掌柜声名赫赫,所以无论通判府再如何忙碌,不二斋少掌柜的拜帖总能及时递上韦念安的案头。
看见拜帖上的人名时,韦念安很明显愣了一会——因为许鹤年与陆月楼的关系太过疏远,哪怕通判府事后软禁了陆月楼的许多重要下属,连宿霜行都没放过,却未曾想起来还有许鹤年这么个人。
韦念安问:“你可知许公子来做什么?”
侍卫也挺疑惑:“许公子只说是来请安。”
韦念安:“罢了,先请他进来。”
许鹤年上门时带了符合礼数的礼物,他很客气地问候过韦念安后,随意地谈些闲事,然后委婉地表达了自己想要返回家乡的意愿。
韦念安:“许公子要回家探亲?”
许鹤年:“我在外已久,过年时又没回去,近来正好有空,就想回家探望母亲。”
韦念安:“那么许公子打算什么时候回永宁?”
许鹤年:“今后若有机会,许某一定回来。”
韦念安点点头——按照社交辞令来理解,许鹤年这样说,基本就是不打算再回江南。
“许公子在永宁府多年,与韦某的交往却不算多,今日又要返乡,下次见面还不知在什么时候,当真令人遗憾。”韦念安叹息几句后,又问,“许公子准备什么时候动身?”
许鹤年:“其实不急,我毕竟在江南住了那么久,家里总得收拾一二。还有就是临行之前,许某想去陆公子坟上祭奠。”
韦念安跟着露出哀戚之色:“是了,我记得你与月楼也有来往。”
许鹤年的视线在韦念安面上短暂地停留了一瞬。
对方态度很轻松,显然并不觉得击杀陆月楼是一件可能引起许鹤年敌意的事情。
就算陆月楼死在通判府手中,对不二斋而言,也不过是损失了一次高额的下注而已——别的也就罢了,堂堂不二斋少掌柜,难道还会损失不起钱吗,又怎么会在已经损失投资的情况下,进一步与韦念安交恶呢?
似乎整个江南,只有朝轻岫毫不犹豫地相信了许鹤年怀有忠义之心。
许鹤年想到这里,脸上就露出一点笑。
——知遇之恩,知在遇之前,总得是个了解他想法的人,才值得自己为其肝脑涂地。
韦念安的目光落在许鹤年此刻的面孔上,心中因陆月楼而生气的些许微弱怀疑,就像放在温水中的碎冰,开始逐渐融化,很快就了无痕迹。
瞧把人许家的孩子快活的,一想到陆月楼已死,表情居然就如此温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