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丹犹豫了片刻。现在他的情绪已经稳定下来,不像刚刚坐下时候的紧张。这种紧张其实来源于自己对韦孝宽的崇拜,一旦近距离接触,看到活生生的一个老人,那种神秘感随即渐渐消失,紧张也慢慢转化为喜悦,心里的忧惧也渐渐减轻。有了韦孝宽,何惧斛律光?
“没有把握。”李丹毫不犹豫地回道,“之所以做出这种决定,纯粹是为了振奋军心,还有一个是欺骗大齐人,让他们为自己南北两境的安全忧虑不安,不敢把所有兵力投到东线战场上。”李丹看看众将,接着又补了一句,“大周朝堂也罢,中外府也罢,其实没什么秘密,我们这里打个喷嚏,大齐人都会知道。”
李丹这句话暗有所指,大堂上顿时鸦雀无声。目前这种情况下,大周肯定有人暗投大齐,或者脚踏两条船,机密泄漏也在情理之中。
韦孝宽微微皱眉,又问了一句,“昭玄刚才说,至少要在黄河两岸坚守两个月,然后山东政局会发生变化,这个又是怎么回事?你如何确定两个月之后,山东形势会有变化?”
李丹笑了起来,“同样的,大齐人打个喷嚏,我也知道。”
韦孝宽凝神看了看李丹,没有说话。众将也齐齐望着李丹,眼神各异。李丹这话说得隐诲,但言下之意也很清楚,如果有谁投靠大齐,和大齐暗中来往,我可能会知道。
李丹向王韶做了个手势。王韶站起来,详细述说了目前东线两个战场上的兵力。河阳战场两万人,洛京战场三万人,同州大营还有一万五千人,这是现阶段投入东线战场的所有兵力。关于援军,王韶也大致说了一下,益州(成都)和梁州(汉中)的府军正在急速北上,他们将陆续投入战场,但需要时间。最后王韶介绍了为这场大战投入的民伕数量、粮草军械情况、各地关隘和潼关、风陵渡、蒲坂津、龙门一线的防御情况。
韦孝宽在王韶说完之后,问了一句:“目前的粮草军械,能够支撑十万大军多长时间?”
“三个月。”王韶说道,“所以和大陈的谈判非常重要,这将直接影响此仗胜负。”
韦孝宽浓眉深皱,脸显忧色,轻轻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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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李丹把韦孝宽请到了书房,重新解说御敌之策。
有些事情在大庭广众之下不能说,这牵扯到李丹自己的秘密,但必须告诉韦孝宽,因为能不能守住潼关、蒲坂津一线,把大齐军队阻挡在关中之外,要依赖韦孝宽,李丹自己是没有半点信心挡住斛律光的进攻。
有关突厥人的事,解释起来比较麻烦,不过韦孝宽还是听懂了。
“燕都已经死了,室点密才是大漠的主宰,佗钵要想成为大可汗,现在就要听室点密的话,不能把他激怒,否则他永远坐不上大可汗的位子,所以我有十足的把握确定佗钵会带兵越过长城,直杀恒、朔(今山西大同、朔县),威胁并州太原。”李丹说道,“但长安距离天山太远,等使者到达天山,已经是两个月之后了,然后佗钵还要集结军队,因此我估计他南下的时间应该在五月中左右。”
“江左的盟约如何签订?”韦孝宽问道,“要想和大陈结盟共击大齐,必须把江陵还给他们,或许他们还会乘机要挟,把江陵附近的几个州也要回去。”
“我已经决定了,把江陵给他们。”李丹说道,“只要大陈出兵北上,攻击江淮,他们要什么,我就给什么。”
韦孝宽脸显惊色,“鸿烈,如果这样,就算你打赢了这一仗,也会丢脑袋,皇帝和宇文家的人不会饶了你。”
“我打输了,这颗脑袋难道就能保住?”李丹反问道,“宇文氏把我推到这个位子上,不就是为了找个替罪羊吗?”
韦孝宽若有所思地望着他,良久,缓缓问道:“你告诉我,宇文护是怎么死的?”
“我把他逼死的。”李丹说道。
韦孝宽白眉微掀,他注意到李丹说宇文护是被他逼死的,而不是皇帝,所以韦孝宽马上追问了一句,“皇帝呢?如何驾崩的?真的是病故?”
“皇帝要杀宇文护,所以宇文会弑君了。”
韦孝宽骇然,呆了半天,才感慨地摇了摇头,“我一直在奇怪,你凭什么坐上大冢宰的位子,而且还都督中外诸军事,原来如此。你和五府大臣隐瞒真相,算是拯救了大周,但接下来呢?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你说我能怎么办?宇文护已经杀了一批关陇汉人,我若一死,宇文氏势必再杀一批关陇汉人,以便稳住宇文氏江山。”李丹苦笑道,“人若杀我,我必杀人。”
韦孝宽思虑良久,渭然长叹,然后面露欣赏之色,轻轻拍了拍李丹的后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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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丹把从江南那里听到的秘密告诉了韦孝宽,“郧公,假如我们节节败退,而斛律光势如破竹,大齐国主、陆令萱和祖瞎子那些人还敢让斛律光继续打下去吗?”
“当然不会。”韦孝宽笑道,“这些年,斛律光曾数次西征,但屡屡无功而返,原因不是他打不进关中,而是大齐历任国主和朝堂上的那些人不想让斛律光杀进关中。现在大齐内部的矛盾非常激烈,而斛律光不知进退,一心想在有生之年一统中土北方,这是他最大的错误。其实,他距离长安越近,死得也就越快,灭族之祸就在眼前啊。”
“如果我们把斛律光放进关中,长安近在咫尺,他会遵从大齐国主的命令,放弃进攻吗?”
韦孝宽面显谨慎之色,“鸿烈,大齐的人的铁骑一旦进入关中,我们失去地形优势,关中震怖,战局恐怕难以控制。”他轻轻拍了拍案几,“此策是否太过冒险?”
李丹想了一下,说道:“我有个设想,当斛律光猛攻潼关、蒲坂津一线的时候,我派使者和大齐议和,割地献城,另外再不惜重金买通陆令萱、穆提婆等一帮佞媚之臣,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大齐国主一定会答应我们的议和。议和一旦成功,我们就把斛律光放进潼关,让大齐人的铁骑进入关中,这时斛律光如果接到大齐国主命令他撤兵的圣旨,必定进退两难。以斛律光的性格,他不会放过这个灭亡大周的机会,他会继续进攻,而大齐国主和邺城的那帮佞媚之臣势必以此为借口,置斛律光于死地。”
“然后我们乘机展开反攻。”韦孝宽手捋长髯,两眼盯着案几上的地图,缓缓点头,“此策可行,但此策的关键不在战场上,而在大齐朝堂上,所以……”他抬头望向李丹,担心地问道,“这不仅仅需要人力,更要钱财,你有那么多的钱财贿赂和买通大齐人吗?”
“昭武摄政王已经答应我了,她会让大齐的粟特人倾尽全力,花多少钱都可以。”李丹笑道,“对于昭武江南来说,她最不缺的就是钱财。对于我们来说,则是务须致斛律光于死地。斛律光一死,大齐柱石倒塌,形势就彻底扭转了。”
“这个离间计若成,斛律光想不死都难。”韦孝宽叹道,“他在战场上纵横无敌,却难敌背后暗箭,将来他可能命丧宵小之手,可惜啊……这样吧,我手上还有一队人马潜伏在山东境内,我让他们散布纬谣,说天象有异,大齐国祚要变,斛律光有篡僭自立之意,以便推波助澜,挑起大齐国主对斛律光的猜忌,帮助你实施此策。”
李丹躬身称谢,“此仗能否取胜,完全仰仗郧公守住潼关了。”
“之后呢?”韦孝宽问道,“之后你要怎么办?你和突厥人、大陈人、大齐人、吐谷浑人签订了一系列盟约,都是出卖大周的盟约,虽说签订这些盟约的目的都是为了打赢这一仗,但事后有些盟约你要兑现,比如你要给突厥人丝路贸易权,给大陈人江陵,给吐谷浑人城池,假如你没能击败斛律光,让斛律光带着大军全胜而归,你还要兑现和大齐人的盟约,要割地称臣,那时你怎么办?背约就要再挑战事,应约就要卖国,你如何应对?”
“所以我必须打赢这一仗。”李丹的口气非常坚决,“只要我打赢了,把大齐人打得魂飞魄散,天下形势就在我的掌控之中。”
“要打赢就要军队,军队从哪来?”韦孝宽说道,“两个多月后,虽然府军扩建基本结束,但那些人都不能用,上战场也是送死,你哪来的兵力?”
“待我和吐谷浑、大陈签订和约后,马上把陇西、河西、荆襄三地的府军全部调到关中。”李丹说道,“这样我还能集结五万大军。”
“这太冒险了。”韦孝宽摇头道,“虽然新建的军队可以代替老府军屯驻于陇西、河西和荆襄等地,但他们其实没有战斗力,假如吐谷浑人和大陈人得到了这个消息,乘着老府军赶赴关中的时候,发动攻击,那局势就完全一边倒了。”
李丹没有说话。郧公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但这种担心太保守了,如果事事都万无一失,那这一仗还怎么打?突厥人、吐谷浑人和大陈人和大齐结盟,出兵攻周,目的并不是要灭亡大周,而是利用这个机会要挟大周,达到自己的目的。对于他们来说,中土维持三足鼎立的局面是最理想的事情,谁都不希望看到中土北方统一,再出现一个像拓跋大魏那样强悍的王国。那样的王国一旦出现,突厥人、吐谷浑人和大陈人的噩梦也就来临了,所以只要满足了这些人的要求,他们马上就会偃旗息鼓,甚至倒戈一击,大周完全可以把各地的府军全部集结到关中战场上,和大齐人决一死战。
“我现在必须这么干。”李丹说道,“仗打输了,大周岌岌可危,这些地方还是别人的囊中物,现在唯一的出路就是打赢这一仗,只能赢,不能输。”
韦孝宽长叹无语。大周就算打赢了,血腥杀戮也不会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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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韦孝宽和李穆、于翼等人率军急赴洛京前线。李丹带着部分中外府僚佐,五千卫军随后跟进。
前线消息不停送到。斛律光的大军势不可当,风卷残云一般,席卷中州、熊州前沿镇戍,两天之内,三十多做戍、城全部失陷,大周军队仓惶撤退,畏战情绪蔓延全军,士气极度低迷。宇文宪到达晋州,面对铺天盖地的齐军,毫无办法。郧州、晋州两地守军据城坚守,告急书信如雪片一般。
韦孝宽在潼关停了下来,依据关隘险阻,部署防守阵势。
于翼带着带着三千府军支援熊州,急速赶往宜阳前线。李穆则带着三千卫军支援中州。
李丹把中外府行辕放在了风陵渡,居中策应。高颎、王韶、元岩、王轨日夜忙碌,经过数日交战,从两个战场上传回来惊人的消息,此次大齐投入了至少二十万大军,其中洛京战场上大约十二万人,而河阳战场上有八万,其中至少有五万骑军。
双方军力对比非常悬殊,河阳战场上的宇文宪和侯莫陈琼,洛京前沿的李穆和于翼都知道大周已经没有援兵可调,只能后撤,据险死守,如果和大齐人在每一座城池展开血腥拚杀,短短时间内大周人的有限兵力就会消耗一尽,关中势必失守。
李丹断然拒绝。数日之内,大周军队就全部退守到潼关、蒲坂津一线,必将对关中造成巨大冲击,那时人心惶惶,将有更多的人阴谋叛敌,长安形势有可能一发不可收拾。然而,前线将领畏敌情绪很严重,甚至发生了临阵叛变的事,局势越来越严峻。
危急时刻,梁州(汉中)、秦州(天水)府军到达同州。
李丹即刻下令,秦州总管宇文招急速渡河,支援河阳战场。梁州总管梁睿率军奔赴熊州,会同于翼在宜阳一线阻击齐军,但还没等梁睿出发,于翼送来急报,宜阳失陷,熊州刺史献城投降,斛律光的大军正向潼关一线急速杀进。
行军元帅韦孝宽大惊,命令李穆弃守中州,率军向弘农方向退却,依托桃林和黄河,再建防线。命令梁睿日夜兼程,率军赶赴弘农,会合李穆,据城死守。
与此同时,宇文宪急报,郧州失守,齐军大将斛律羡率领柔然和燕蓟铁骑急速南下,切断了晋州守军退路,晋州被围。现大军主力退守虞州(陕西芮城一带),随时准备从蒲坂津方向撤进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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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之内,大周连失数州,军队连战连败,已经退到了潼关、蒲坂津一线,如果按这种速度败下去,大周军队很难挡住齐军攻击的脚步,而据险坚守三个月的预想更是难以实现。
李丹一度很沮丧,韦孝宽安慰他,认为齐军攻击之初,士气如虹,的确很难抵御,但双方真正的较量是在潼关、蒲坂津、龙门防线,大周军队在这条防线上有山河之险,完全有信心把齐军挡住。
韦孝宽说,从战场态势看,洛京战场显然不是斛律光的主攻方向,他的主攻方向在河阳,突破口在龙门和蒲坂津,齐军铁骑一旦突破了黄河天险,铁骑一泄而下,长安危矣,所以他建议把梁睿调到龙门防守。蒋国公梁睿是西凉安定人,在本朝也是一员难得的悍将,韦孝宽对他很欣赏,认为有他防守龙门,高长恭望河兴叹,只能集中主力猛攻蒲坂津,和宇文宪决一死战。
“郧公认为,这条防线可以坚守到五月?”李丹希望听到肯定的答复,但韦孝宽摇摇头。这次大齐动用的兵力乃两国争霸以来最多的一次,比当年玉璧之战的规模还要大,斛律光显然势在必得,在这之前肯定也做了很多准备工作,大周有多少人会在关键时刻倒戈目前很难预料。“你要尽快向大陈人做出妥协,把荆襄大军火速调到关中,否则战局旦夕之间就会发生变化。”
“再给我半个月时间。”李丹恳求道,“这是极限了。”
“半个月?”韦孝宽很惊讶,“从江陵到建康,有几千里路,就算大陈国主陈顼答应了你的要求,使者也很难及时把消息送回长安。”
“我即刻回京,请昭武摄政王和长沙王陈叔坚十万火急赶赴江陵,亲自参加周、梁、陈三国会谈。只要我能把吴明彻的水师稳住,荆襄府军就可以急速北上,进入关中作战。”李丹说道,“而且到了那个时候,益州的府军也到达战场了。”
“我要铁骑,一个月后,你必须把陇西府军和河西府军调到关中战场。”韦孝宽说道,“大齐军队一旦突破了潼关和蒲坂津,我们必须要有足够的铁骑大军在同州和华州一线挡住敌人,否则长安不保。”
李丹郑重点头,“回到长安后,我就给你肯定答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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