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六点,菲格夫人被女仆匆匆唤醒。
她穿上一件披肩,来到二楼的画室。
“你一大早跑我画室做什么?”
“最近有小孩子来过画室吗?”Lee站在房间中央,用手比划了一下,“十岁左右的女孩。”
“女孩?没有,你问这个干吗?”
“没什么。”Lee往外走,门后有一卷包着油纸的画,他眼风一瞟,随口问道:“你要送人画?不裱框?”
“不是送人,那是别人送我的。”
“谁啊。”
“黎川。”
他愣住:“黎川?”
“对,他也是学油画的,基本功很扎实。”菲格笑了起来,眼底透着温柔,“他说自己三岁就被父亲逼着学画,可怜的孩子……”
Lee关上门,把画抽出来,铺在书桌上。
这是一幅写实向的风景画,近景是草地,远景有几个模糊的人物小点儿。
黄色和蓝色为主基调,意境清新而美好。
“怎么样,还不错吧……”菲格用发夹盘起头发,忽然看见儿子弯腰把鼻子凑在画纸上嗅,顿时有些费解:“Eli,你在闻什么?”
Lee站直身,慢慢卷起油画恢复原样:“画得确实挺好,他现在还在波城吗?上次的事情,闹得有点不愉快,我想亲自去登门拜访和他道个歉。”
·
九点。
正是波城的上班高峰期,黎川却要呆在厨房帮小姨包饺子,需在午饭前准备好,不然就吃不上了。
门铃响起,黎川拍了拍手上的面粉,走到玄关去开门。来者比他高了足足有一个头,不是别人,正是他那位同父异母的哥哥。
对方一进门,什么话也没说,什么事也没做,就这么两眼直直地盯着他。
黎川穿着格子围裙,浑身不自在:“你怎么来了?找我有事吗?”
Lee盯了他半天,忽然展颜一笑:“没事,就是来看看你。”他朝屋里望了望,“你在做饭?做给谁吃?”
“是准备午饭。”黎川带着他走到厨房,展示自己的成果,“我在包饺子,你要留下来一起吃吗?”
“不了。”Lee扫过一眼,“你最近一直在画画?没出去玩?”
“嗯,我基本都待在家。”黎川拿起饺子皮摊在手心,挖过一勺馅抖在皮中间,熟练地捏成花边,“偶尔会出门写生,一边玩一边画。”
少年低着头神情专注,像小葱白似的亭亭玉立在案台边。
Lee站在后面,看见他衣领边缘皮肤上的浅色牙印,唇线瞬间绷紧。
这小兔崽子……不挑嘴……还咬得这么轻……
黎川感到如芒在背,不觉停下手上的动作,刚要转头,就被人掐住了后颈。
“你——”
“顾悠在你这。”Lee俯身凑在他耳边,声音冰冷,“她人在哪儿?”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开门声,他立刻放开黎川,走出厨房。
黎川丢下饺子皮,捂着脖子干咳几声,上前拦住:“你又想打架?”
Lee黑下脸。
打个铲铲,老子现在就弄死你!
他返身一把揪住少年的衣领,正要动手,突然听见顾悠的声音:“你敢碰他一下试试。”
“……”
手臂僵了半天,终究还是放下。
他走到门口的女孩面前,蹲下来与她平视:“顾悠,跟我回去吧,好么?我不会再强迫你做不喜欢的事了。”
顾悠说:“你现在不就是在强迫我吗?”
Lee:“……”
“哎唷!”黎芹一进门就看见一个英俊男子求婚似地单膝跪在面前,吓了一跳,再一看,中间还隔着顾悠,不由纳闷,“怎么了这是?”
黎川闷了半天,出声音介绍:“芹姨,这是我哥,李月白,就是……你知道的。”
Lee站起身,看看眼前满身香水味的时髦女人,下意识屏息:“阿姨你好,我是顾悠的监护人,我是来带她回家的。”
“哦……我说怎么瞧着眼熟呢……”黎芹走进家门,仔细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我记得你好像比小川年长几岁,应该快二十了吧?”
“正好二十。”
“阿姨都让你给叫老啦,论辈分,你应该和小川一样,叫我小姨才对。”
“嗯,小姨。”
这一声,清清朗朗,把女人叫得眉开眼笑。
黎芹今年不满三十,已经是某著名时尚杂志的主编,平日里见过太多的漂亮皮囊,眼光比一般人要挑剔些。面前这个年轻人穿着随性的白衬衫和卡其色休闲裤,腿又长又直,丝毫不输给那些T台男模。
这长相,这身段……
她忍不住问:“你现在上学还是工作?”
“工作。”
“做什么的?”
“清账,处理一些私人纠纷。”
这时,顾悠突然插话:“我饿了,去吃点东西。”
说完,她拉着黎川钻进厨房,瞧都不瞧监护人一眼。
黎芹走到餐桌边:“清账?是在事务所上班吗?”
Lee点头:“嗯……差不多吧。”
只不过清的是人情账。
他后退几步,瞄了眼厨房,鼻子经不住香水味的刺激,打了个喷嚏。他连忙解释:“天气冷,感冒了。”
黎芹把抽纸递给他:“年轻人也要注意身体,你是顾悠的监护人是吧,黎川也没跟我提,自作主张,说是朋友的孩子来家里住一段时间。”
Lee低头擦了擦鼻子,听到这话,心跟明镜照过似的,一下子通透了,他抬起头,不假思索:“对,我前几天出差有事,所以让黎川帮我照看一下。”说谎间眼都不眨,并且面带自然的微笑,“给您添麻烦了,我马上就带她走。”
“哎,这可不行。”
“怎么?”
“她参加了社区女孩足球比赛,今天下午就是总决赛。”
Lee愣了整整半分钟,才发出一个:“啊?”
最后,还是留下来吃午饭了。
黎芹很热情,在桌上不停给他夹菜:“小川做饭可厉害了,味道还不错吧?”
Lee点头回笑:“嗯,好吃。”
坐在旁边的黎川瞧见他碗里被戳得不成形的饺子,翻了翻白眼,心道:这人造作虚伪,早知道就不该留他吃午饭,真应了那句“引狼入室”。
顾悠参加的足球赛在附近的小广场举行,前来观看的基本都是同社区的大人和孩子,相互之间很熟。
Lee不想被人注意,更不想与人聊天,独自坐在一旁无人问津的高低杠上。
这里视野更好。
女孩儿们在球场上挥汗如雨,Lee发现这个时候的顾悠依然很瘦,同样的球服穿在身上总是要比别的女孩看起来大一个size,但是这丝毫不影响她的发挥。
对手以为她最弱,专门阴她球,却被反杀得死死的。
比赛结果一点都不叫人意外。
众人还在鼓掌,Lee已经上前将顾悠从队伍中掠走,远离是非之地。
他蹲下来,把她的脚拿到自己的腿上,扒开她的足球袜一看,果然,小腿内侧皮肤泛着淤青,分明是人为的。
Lee不高兴了:“那几个丫头和你有仇吧?”
顾悠坐在台阶上,扇着风说:“反正都赢了。”
“是啊,恭喜你。”Lee甩了甩手上的消炎喷雾,均匀喷在女孩的腿伤处,“想要什么奖励吗?我明天带你去射击场玩怎么样?”
“不去。”
“你不是一直想玩枪吗?那里什么枪都有,我教你啊。”
顾悠拽起衣摆,擦擦脖子上的汗,问道:“你限制令解决了?”
“还没,这事说起来有点麻烦……”Lee眼尖地瞅见她小腹上的疤,皱眉问:“你什么时候去医院拆线的?”
“拖把头来的那天,我自己拆的。”
Lee听到“拖把头”这称号,倍感亲切,心说顾悠与自己果真是心有灵犀,但还是拉回了重点:“你怎么自己乱拆,万一感染了怎么办?”
顾悠没说话,撩起眼皮从下往上看他,白眼多,黑眼少。
Lee想了想。
……哦,懂了。
“对不起,我那天是气话,怎么能当真呢!”他又开始睁眼说瞎话。
“你不怕自己真变成废人?”
“祸害遗千年,不怕。”
“……”
有这么理直气壮形容自己的么?
顾悠撇了撇嘴角,语气抑扬顿挫:“那敢问这位‘祸害先生’的汉语是打哪儿学的啊?这么地道。”
Lee噗嗤笑了:“你说话怎么跟秦——”声音忽然僵住。
日头正盛,空气却没来由发凉。
顾悠侧目:“怎么,闪着舌头了?”
Lee:“……”
顾悠收回脚踩在地上,拿过水杯,站起身:“我没打算跟你回去,你别在这浪费时间了。”
Lee的卡其色裤子上留着黑乎乎的足球鞋印,他依然半蹲在台阶下看她:“为什么?”
“黎川做饭好吃。”
“我做饭也好吃啊。”他说,“你想吃什么,我全都做给你。”
“你会包饺子?”
“不会……”
“你会做冰粉?摊煎饼?”
“……”
顾悠转身。
“等等。”他拽住她,“难道你不想试试西餐吗?我会奶酪马克罗尼意面,香菇鸡肉芝士饭,番茄蘑菇汤,三文鱼披萨,牛肉三明治……”
叭叭叭一堆,说得天花乱坠。
她一边安静地听着,一边打开杯子喝水。
Lee说完又拽拽她,再接再厉地发挥自己磨人的本领:“好嘛,回来嘛,我不会做中餐,但是可以学……”
顾悠放下杯子,慢慢卡上盖子,说:“可是,我现在想吃粽子。”
烈日炎炎,监护人瞬间冻成了冰雕。
·
傍晚,顾悠独自回到黎芹家,黎芹问她李月白怎么没一起,她回道:“家里重新装修,他让我先住在这里,等装修完了再回去。”
“那他住哪儿啊?”黎芹撑在垫子上做瑜伽,“我这里还有一间客房呢。”
“他住女朋友那儿。”
“哎哟,怪不得不带你。”黎芹放下腿盘坐着,笑得像文殊菩萨,浑身散发着睿智的光辉,“比赛怎么样?”
顾悠举了举手里的奖品。
黎芹哇了一声:“小粉猪背包,冠军啊,了不起了不起,怎么不背着,背上去给我看看。”
顾悠背上包,转过身展示。
“好看。”黎芹竖起大拇指,“萌。”
黎川喝着酸奶走出来,正好看见这一幕,噗的一声喷了。
顾悠和黎芹一同转头看他。
“萌,很萌。”黎川捂住嘴点头,“你没和他回去啊?”
“没。”顾悠说。
黎川脚勾过椅子坐下:“我刚才切了火龙果,还有一大半呢,吃么?”
“吃!”顾悠脱下书包,跑过去。
餐桌上放着一个小玻璃碗,红心火龙果切成一小丁一小丁的,规格一致。
顾悠单膝跪在椅子上,也不坐下,拿着小钢叉戳起送进口中。
黎川说:“浇点酸奶更好吃。”
顾悠看了眼他手上的酸奶。
“介意吗?”黎川问。
“不介意。”她把碗推过去。
少年撕开纸盒,把剩了一半的酸奶倒在火龙果上。
顾悠放下腿坐正,问道:“李月白是你表哥?”
“亲哥,同父异母,我随母姓。”黎川说,“总共就见过两次,我和他不熟,怎么了?”
“没什么,就问问。”顾悠吃上一口新鲜出炉的酸奶火龙果沙拉,眯起眼睛,“嗯,好吃!”
黎川抖抖奶盒,把残留的奶液的舔干净,笑问道:“你总说好吃,不会是口头禅吧?你最喜欢吃的是什么?”
少年面容舒朗,有些江南人的清秀,笑起来的眼角弧度却与李月白如出一辙,果然是血脉相通的兄弟。
连眼睑的颜色都很像,薄薄的淡粉色……顾悠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黎川以为自己眼上有东西,抬手蹭了一下。
她低头继续吃:“我不挑食,没什么最喜欢、最讨厌。”
黎川犹豫了一下,又问:“我哥……怎么会是你的监护人?”
顾悠说:“他是我的精神病监护人,不是法定的。”
黎川记起她狂躁症的事,顿时了然。
难怪半个月前,他去公园写生时,遇到昏倒在电话亭里的顾悠是那副样子。
他背她回小姨家,她路上醒来犯了病,死咬着他后颈不放,把他的脊椎都咬出血了,哄了半天才把人扒下来,正打算送去医院,结果自己又好了。
没想到狂躁症这么可怕啊……好在发作频率不高,就那么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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