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七点,许伟平腋下夹着保温杯踏进办公室,看见范晓志一个人坐在那儿抠嘴皮,不知在琢磨什么,竟连自己进来都没察觉。
许伟平说:“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范晓志朝他看了一眼,放下手,长长地叹了口气。
“是你啊,老许。”
许伟平是位年近五十的老刑警,除了偶尔要送小孙子上幼儿园,几乎每天都是第一个到办公室。
范晓志拿起手机看时间,果然快到上班点儿,他面前的桌子上还堆着泡面和泡椒凤爪的残骸,乱得不成样子,但他一动也不想动。
“瞧你有气无力的,”许伟平说,“昨天加班到几点?”
“哎……别提了。”
范晓志回忆起前一晚上发生的事,心里有许多话要说,但是又不能说,憋了一肚子,只能再次惆怅地叹了一口气。
许伟平道:“怎么,硬盘不好搞?不行就找外援去,别给自己太大压力。”
范晓志把面前杂物拾掇两下丢进垃圾桶,然后从架上抽了一本过期的杂志,掸干净桌面,摇着脑袋唉声叹气:“硬盘已经修复了,里头没什么有价值的东西,白忙活。”
“这很正常的嘛。”许伟平抚掌道,“办案子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再说,那硬盘在化工厂泡过水,本来就没抱太大希望,能拿来修就不错了,你不用放在心上。”
范晓志欲言又止,这时候门外路过一个人,听见他们讲话,脚步一刹,把伸头进来:“老许,范晓志,你俩来这么早!”
是侦查办的张远桥。
老许热情招呼他说:“你也挺早啊,要不要进来坐坐?”
张远桥拿着煎饼豆浆,伸脚勾了个椅子坐下:“早饭吃过没有啊?来点煎饼?”
许伟平在家吃过了,出门去接水,范晓志没心情吃,摆手说不要。
张远桥插上豆浆吸管,往前拖了拖椅子说:“一大早就听见你们讨论案情,是化工厂那案子?结案了?”
“没有。”范晓志拿着一支笔在手上转着玩,“老板丢下两个小姨子跑了,特勤组赶到现场的时候,只在办公室的观赏鱼缸里找到一台电脑主机,硬盘我已经破解了,没什么有用信息。不知道审讯的那两小姨子怎么样了?我看呀,也没戏。”
“不是说仓库里还有叁大箱海洛因吗?”张远桥分析,“死刑是没跑了,等通缉下来抓人就完事,有什么好担心的?”
“哼,小鱼背后还有大鱼呢。”范晓志转笔没转两下,滚掉到了地上,他没去捡,“工厂缴获的毒品加工仪器,残留成分可不仅仅是海洛因,还有小粉红。”
张远桥“啊”了一声,露出惊讶神色。
“小粉红”是警局同事给osd736起的外号,因为溶于水的时候,会呈现出一种淡淡的红色,索性直接就叫它‘小粉红’了。
当然,作为新型毒品,736在市面上还有许多其他的名号,什么“快乐水”,“摇摇乐”……光是今年上半年,毒品查处就缴获了不少次,量虽少,但是对人体的伤害却是普通毒品的好几倍,目前市里已经有7例死于吸食osd736中毒死亡的案例。
但同时,它的源头是唯一的——az,本市最大的犯罪走私集团,毫无疑问,这个组织背后藏着一条不为人知的毒品产业链,以至于到现在都没有抓到关键人物。
az贩毒案本来是前任刑警队长秦箫牵头的案子,自从秦队长因公殉职后,许多线索都断了,再加上警局人员调动,案子迟迟没有进展,耗费了不少人力财力,后来局里领导看不下去,下令先把案子挂起来,在新的线索出现之前,不再投入过多警力。
说来也奇怪,打那以后,az的贩毒活动也变得更加隐蔽了,几次扫毒行动都逮不到他们的踪迹。
所以,这家化工厂制造osd736,那定是和az脱不开关系!
张远桥的表情实实在在是惊讶,这让范晓志有了成就感,他弯腰从地上捡起笔,故作高深地感慨说:“p市要变天了啊。”
许伟平拿着电水壶出门接水回来,听见范晓志的话,忍不住在他脑袋上敲了一记。
“毛头小子,尽说胡话!”
“哎呦,老许,你轻点!把我敲脑震荡了都!”
张远桥比范晓志虚长两岁,性格却是沉稳许多,考虑事情更加周全。他回过神,笑了笑说:“这条鱼,确实够大。不过范晓志,光凭你一个人能钓得上来吗?”
许伟平说:“什么鱼?”
“鱼就是鱼,还能有什么鱼?”范晓志其实也没听懂,但他假装自己听懂了,晃晃笔杆子说:“行了,大桥,你也别说我了,你最近忙啥呢?跟在张队屁股后面混,是不是‘如沐春风’?”
他口中的张队,曾经的刑事二队长张明泽,现在已经荣升为市局刑警大队长,侦查办的一把手,也就是张远桥的现任上司。
张队这个人,踏踏实实,没什么大毛病,就是开会的时候话比较多,随便一个什么会议,都能讲个把小时,偏偏大事小事都喜欢开会。温梓琪以前还私底下吐槽他有大男子主义。在处事方面,张明泽确实是有些政治头脑的,说话左一套右一套,不过他晋升的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年初破的那场赌庄大案。
有能力的人,到哪儿都会发光,这话一点都不假。
只可惜跟在后头的下属们,天天埋头吭哧吭哧写会议记录和讲话心得,一帮血气方刚的将士硬是练成了速记员。
张远桥感受最为深切,以前跟着秦箫没觉得什么,现在被调到张明泽手下,办案流程冗杂,颇有些不适应。他知道范晓志是在开玩笑,吃了几口煎饼,想了想,还是说了实话:“上周截获了一批走私烟,其实没什么可忙的,比以前闲多了,我倒是羡慕你。”
范晓志往后缩了一下身子:“哎呀,你怎么能羡慕我,别身在福中不知福啊,我们几个人当中,就你最舒服了,陆晨在塘南当派出所所长也挺舒服,就我最苦逼,天天倒腾这儿倒腾那儿。”说这话的时候,他确实觉得自己苦逼,语气也是真情实意的。
许伟平坐在电脑前拧开保温杯,举起来喝水,闻言两眼朝范晓志一瞪,仿佛在说:你又皮痒?
张远桥笑道:“当警察的哪有舒服的?都是为人民服务。”
范晓志愁眉道:“是啊是啊,为人民服务,为人民服务。”
办公室的另一个同事来了,跟他们打招呼,外面走廊上也陆续有人经过,张远桥抬手看了看表:“时候不早了,我得回去了,一会儿还得开会。”
“我也要开会。”范晓志冲他嚷嚷,“下次再聊,什么时候有空叫上陆晨一起出来聚聚。”
早上十点二十四分,市局叁楼会议室。
例会结束,吕安常打着哈欠正要回法医鉴定中心,突然被人逮住胳膊:“老吕,找你有事儿,跟我走!”
他吓了一跳,回头看见范晓志,顿时乐了:“找我有事儿?除了尸检,找我能有什么事儿?你这一脸菜色,不会是便秘了吧?”
到底是法医,眼光毒辣,不是便秘也差不多。范晓志没功夫跟他计较,压着声音说:“大事儿,天大的事儿!”
“什么大事儿啊……”
“跟我走就知道了,大早上找你半天了,你上哪儿去了!”
范晓志拽着他往楼梯间走,仿佛屁股被火烧着了一样。吕安常搞不懂,好好的电梯不走,为什么偏要偷偷摸摸爬楼梯,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跟着范晓志来到审讯处。
“你要审讯犯人?”吕安常说,“带我来这里干什么,我又不懂审讯。”
两人走到尽头一处小会议室,范晓志开门把吕安常往里推。这个会议室吕安常没来过,感觉十分陌生,房间中央有一张环形会议桌,放着几盆绿萝,椅子全部排列靠墙,空间还挺大。他一下子注意到挨着墙边的中式木沙发上躺了个人,那人左手搭在眼前,似乎在睡觉,右手腕上亮闪闪的东西明显是手铐,只不过手铐的另一端却挂在沙发的木扶手上。
吕安常:“这是……”
范晓志把门仔细锁好,窜到沙发边,一把将那人薅起来,扭头看向吕安常,掩饰不住激动的语气:“老吕,你快来看,你看这个人是不是elishalee?”
吕安常:“……”
lee:“……”
敢情太久没抓人,范警官兴奋过头了。
会议室一时无声,气氛竟有些诡异。
lee困得不行,也不想搭理他,左手捏了捏眉心,然后往后一仰,靠着沙发背又睡了过去。
范晓志见吕安常不吭声,低声催促道:“怎么样?是他吗?”
“应该是吧,”吕安常终于开口说,“我没见过elishalee,你问我我也不知道,不过,我倒是觉得他像另外一个人……”
“你抽他血啊,”范晓志抢话说,“抽管血,拿去化验室检验,跟那烟头上的dna一对比就知道了。”
吕安常是个慢性子,摸着下巴斜眼看他:“你没提前跟我说,我什么也没带,拿什么抽他的血?”
“拔一根头发应该也可以的吧?”
“不必了。”吕安常目光重新落到lee的睡容上,说,“就是他。”
“嗯……”范晓志抱起胳膊,也学吕安常摸起下巴:“我看也像,我第一眼就认出来了……去年我见过他——等等,你不是说你没见过elishalee么?怎么突然这么肯定?”
“见过。”吕安常说,“刚才没想起来,我看人看骨相,错不了。”
吕安常站累了,转身在墙角找了张椅子坐下,用拳头敲了敲膝盖,“你叫我来就是为这事儿?局里其他人不知道吧?”
“应该没人知道,这事说来话长,咱们局里属你最聪明,你得帮我分析分析。”
范晓志坐到吕安常旁边的椅子上,添油加醋地跟他讲了昨晚发生的事,最后支支吾吾问一句:“老吕,你说秦队的死会不会另有隐情啊?尸检也没做,按理说,不应该啊……”
其实,他真正想说的是:会不会警局内部有问题?
对此,吕安常没有发表看法,而是朝远处沙发方向努努嘴:“你相信他的话?你相信秦箫的墓碑下本来就是一座空坟?”
范晓志低下头,思索着说:“我想了一早上,觉得他没必要骗我。如果是他动的手脚,为什么还要给八桥的警方留下犯罪证据呢?他可是国际通缉犯,fib追了好几年都没抓到,跑到咱们这里,没有自投罗网的道理。”
“挖坟也没道理。”
“你说挖坟这事儿?我问了,他原本想偷骨灰,可是土里没东西,所以也懒得埋回去了。”
吕安常饶有兴致地询问:“那你没问他为什么想偷秦箫的骨灰么?”
“这个啊……我问了。”范晓志表情突然变得有些别扭,“他说他是秦队的狂热粉丝——申明一下,这话我是不信的。”
吕安常晦暗不明地笑了。
“你不上报,你打算怎么处置他?”
“不知道,你觉得呢,我打算重新调查一下秦队的死因,要不先把他关进看守所?这家伙应该知道az不少事,说不定还认识dr.j,得找个机会拷问拷问。”
lee本来要睡着了,又被他们的说话声吵醒,他眼睛未睁,懒洋洋地插了一句:“我怕疼,拷问就算了吧。”
范晓志没想到自己说话被他听见了,一肚子恶气没处使,正想骂他两句出出气,吕安常却是反问lee道:“那你愿意说吗?”
“我可以告诉你们dr.j的下落。”lee回答,“不过,作为交换——”他支起脑袋,眼神清明透亮地看向二人,“我想参与你们的调查。”
“不行!”范晓志想都没想,果断拒绝。
“考虑一下吧,范警官。”lee跷起一条腿,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身为警察,许多事情你不能亲力亲为,而我就不一样了,你知道我的身份,非常时期,非常手段,我可以替你完成很多你意想不到的事,哎,这里是警察局,我只能说这么多,希望你明白我的意思。”
范晓志没好气道:“喊贼捉贼,你别忘了,你自己也是通缉犯,我们警方办案还轮不到你指手画脚。我看你就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吕安常出声说:“参与调查也没什么,但是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好处?”lee歪头想了想,“好像没什么好处……呃,不管怎么说,秦队长的死也有我的一部分责任,帮你们调查也是应该的,人多力量大嘛。”
吕安常眯起眼睛:“话是这么说,可谁能保证你跟az不是一伙的?”
“秦箫的死是az干的,如果我是az的人,我应该阻止你们调查,不是吗?”lee右手搭在扶手上,手指弹钢琴似的点来点去,“其实你们还得感谢我,要不是我,这个秘密可能要永远埋在墓底下——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他停下来,想一想,“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吕安常看了范晓志一眼,范晓志读懂了他眼神里的意思。
“好吧。”范晓志也被说动了,虽然有点不情不愿,他抬手搓了搓脸,看向lee,“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参与调查,你得听我的指挥,否则我就把你关到看守所去。”
“那是自然。”
“好了,现在轮到你了,dr.j到底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