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灼华面上无悲无喜,只蜷成团倚着床榻,缓缓垂下脑袋。
“近些日子,娘子似乎心绪不佳,往昔成天琢磨出府,忽沉寂下来半步不踏出赭古居,前所未见的诡异。”
多日来春雨服侍主子用馔的时候,留意到一盘盘撤下案的馔肴,菜形齐整而规矩,个别两盘咸齑形状有少许塌陷。
主食的蒸饼与胡麻粥一口未动,独动了几口槐叶冷淘,食量少得可怜,跟往常大快朵颐的情形相比着实判若两人。
“本想着抱来元宵给娘子解闷儿,找了又找寻了又寻竟凭空消失了,忙去禀了,娘子却无动于衷没只言片语,你说奇不奇怪。”
闻言,秋雪心中也犯嘀咕,揣测道:“娘子莫不是与谁生了龃龉以致心情欠佳?又或是厌了元宵喜欢旁的了?”
“有了俏郎君,哪有空管一只狸奴!”
屋檐上一个黑影施展了鹞子翻身,将将落了地,吓了一跳的春雨秋雪二人瞪向笑嘻嘻的玄十四。
“什么俏郎君?”
“二位姐姐莫急,且听我慢慢道来。”玄十四压低声音,同她们咬耳朵。
“啊?娘子宿在了展郎君的屋里?岂不是——”
秋雪拽住春雨,朝她挤眉弄眼,“咱府里要多一位展郎子哩。”
玄十四摆出一副过来人了悟一切的架势,道:“少主多半是害羞,所以便有如今这副情状,只是展郎君有点奇怪……”
他故作神秘拉长了声,春雨经不住催促:“快说!”作势要去掐拧,他连忙笑答:“似乎是被伤了心,镇日愁容不展立在书案后挥毫写些酸诗。”自袖底一通摸索,掏出一沓宣纸,“这不,我偷拿来些,你们看看。”
她们仔细瞧去,一幅字龙蛇落笔,行笔间遒劲刚健,端的是凛然飞扬。
而诗词满含凄苦孤郁,字里行间隐晦点出了娘子的名字,给人一种深闺怨夫斜倚着熏笼独守空房至天明之感,塑造出他被负被抛弃的可怜之象。
秋雪纳闷:“莫非那晚生了不愉?”
“即便不愉,娘子床笫之间的事,我等如何能管。”
“对了,还有一桩事忘了讲!”玄十四一拍脑门,乐颠颠道:“一早上,有一名长得顶漂亮的小娘子寻上门来找展郎君,现下正和他叙话呢。”
“嗯,稍后我派人问问,晚上是否要为这位娘子安置间屋子暂住下。”
秋雪压根没当回事儿,以为是展府遣来的人抑或是亲朋有事来寻展灼华。
春雨的心思玲珑,有些不同的想法,“她和展郎君是何关系?姓甚名谁家住哪里可探听清楚了?”
对于她的问询,玄十四茫然无措,“只知她唤契羽,是展郎君的友人。”
春雨起了警觉心,眉间拢了凝重之色,“立刻找两个机灵的使女去盯着,尽快摸清那位契羽娘子的身份来历。”
“你莫不是怀疑契羽和展郎君的关系不一般?”
“无,自是极好。倘有,务必尽早扼杀在源头里,以免长大之后妨碍了前行的大路,防范于未然总是没错的。”
“对,省得留着碍眼,给娘子找不痛快。”
她们的对话,玄十四听得迷里迷糊,干杵着不知怎么搭话。
“愣着作甚?”
秋雪柳眉倒竖,乜着脑子像缺根弦的玄十四火气不打一处来,“快回去盯着!倘若展郎君这只煮熟的鸭子叫契羽给叼走了,且等着娘子把你大卸八块罢!”
感知事态严重,玄十四脚下生风,一溜烟窜得不见踪影。
“咳,契羽是谁?”
春雨秋雪后脊不禁一凉,慢吞吞转过身,讪笑着行了礼。
那厢,被叨念好一阵子的契羽环视屋舍的眼睛乍眯,黛眉紧拧,连打了七八个喷嚏,迫不得已放下把玩的白玉花瓶,抓起一张洒金宣纸便铆劲儿擤鼻子,末了顶着发红的鼻尖,长舒一口气:“听闻尊主被富贵人家的小娘子包养了,故而特来瞧瞧。”
正值伤情之际的展灼华闻一席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话,喉咙一噎,“汝委实得了闲,一套风凉话尽用在了吾身,族内……”
他非常不待见抱着看热闹心态来此戏谑的契羽,试图转移话题。
契羽面容整肃,利索接下话茬,毕恭毕敬答道:“一切无忧!族内事务均处置妥当,外无异族侵扰,内无骚动,上至长老下至刚降生的小麒麟崽子俱是安安稳稳,请尊主放心。”禀罢正经事,她瞟他一眼,又道:“我有一事不知当不当讲。”
展灼华摆手摇头,“必无好事,莫讲。”
他已经够烦心,若再添一桩烦心事岂不是要折腾死。
“恕我冒昧一问。”契羽当他的话如耳旁风,自顾自言道:“尊主欲在凡界盘亘至几时?目下族中虽是一切安泰和乐,自是不必烦扰,但时日渐长难免会生出非议,并非长久之计,还望早做决断。”
“吾寻到了天石命定之女——秦紫瑜。”
契羽微微一愣,翘着嘴角:“恭喜尊主!”轻垂了眼,温声问:“不知目前进展如何,可有需我帮忙之处?”
他苦笑:“连连受挫,进展不前,没法子帮。”
“非也。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既然尊主尽力为之,那么于时运一说上也该有些变化。”
酷暑炎炎,热气缠裹,恹恹欲睡的午后蝉也静谧不鸣。
春雨同秋雪大喇喇顶着烈日,冒了一身汗,然而顺颈流淌的不是热汗,是一颗颗冷汗,久不出房门的娘子居然在她们和玄十四谈论契羽的时候出现,且还追问。
这是个棘手难题!
要是扯谎,待日后真相水落石出,免不了背上一个欺瞒主子的罪名,要是照实讲述免不了娘子伤神多思,倘证实契羽和展郎君是单纯的朋友关系,更免不了治她们一个挑拨离间兼僭越的罪名。
反正横竖是错,便捡最轻的担着。
“她是展郎君的友人。”
“哦,瞧你们风声鹤唳的模样,爷以为契羽是来捉奸呢。”
祖宗哟,您可真敢讲。
此般悚然形容简直令春雨同秋雪的心险些跳出嗓子眼,涉及女儿家声誉,她家娘子也轻巧调侃不当回事,真是粗心惯了,话想都不想便脱口而出,这毛病要不得!
更令她们意外的是,娘子对契羽的到来竟半点反应也没有,稀松平常的态度中有几许冷淡,“来者皆是客,莫要轻怠了人家,剩余的你们掂量着办便好。”
紫瑜扭身挪回了屋子,留下两个面面相觑的使女。
秋雪一脸为难,犹豫不决道:“是否还安排使女盯着展郎君?”
“盯着!事情要做得隐秘,切莫被瞧出破绽,每日叫玄十四把展郎君和契羽的举动详实记录,呈报给娘子。”
春雨自有一番思量,依她的判断这二人之间必是起了龃龉生出罅隙,当务之急是劝和二人,可一般的劝和方式并不适用,需得另辟蹊径,现今来了位契羽小娘子是再好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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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是借鉴唐代,所以这里的展郎子指女婿,女婿又被称为“郎子”。
第106章 心乱了
是夜,契羽在府中暂住下来,隔日清晨与展灼华一道出了门。
至暮色四合,余辉渐暗,方相携回府。
玄十四屁颠屁颠地跑来赭古居,向擦拭金错刀的紫瑜兴冲冲道:“少主,今天我随契羽娘子和展郎君去了龙门游玩,人道‘洛阳西郊山水之胜,龙门首焉’当真名不虚传。之后又去白马寺听了钟声,归途中契羽娘子买了不少东西,送给展郎君一条蹀躞带,送了我一把障刀。”
他有意显摆,在众人面前得意亮出。
秋雪嗤之以鼻:“一把破刀而已,有什么好炫耀,娘子也没少送你上好的兵刃,真没见识。”
“你!”玄十四嘴笨,接不上话茬,忿忿嘟囔:“不跟你一般见识。”
反应皆无,委实奇怪,春雨暗暗瞥着娘子,心尖漫上层层叠叠的疑惑。
“人家送你东西,必要礼尚往来,莫失了礼数。”紫瑜笑着提点,继续擦拭金错刀。
第二日,玄十四巴巴儿来禀:“那二位游览了金谷园和铜驼陌,玩得很尽兴。下晌到洛河登了画舫,展郎君出手去扶险些落水的契羽娘子,搂进了怀,堤岸边的行人瞧见称赞二人郎才女貌十分登对呢。”
紫瑜握着钓竿,示意他噤声,“莫吓跑了鱼儿!”
第三日,玄十四到赭古居的时候已是亥时,“今儿个又去了天津桥登亭赏月,二人吟诗作赋甚有默契,又与别人斗诗,得了一块歙砚,获胜而归。”
紫瑜恹恹欲睡,“爷倦了,下去罢。”
第四日,玄十四提了两块白色石头回来,凑上前问:“少主,今儿去的一遭平泉庄没甚好的东西,只有这乳白色的醒酒石特殊些,要是送契羽娘子她会不会嫌弃啊?好像跟展郎君送人家的玉镯发簪没法比……”
紫瑜盘膝而坐,品着佳酿,“礼轻情意重,重要的是心意。”
第五日,玄十四姗姗出现,一脸受教匪浅的样子,“去一趟邙山,听一回契羽娘子的讲解,我终于明白了旧朝天子的丰功伟绩与昏聩无能,不愧是才女,怪不得展郎君频频夸赞。”
紫瑜逗着黄鹂鸟,笑得合不拢嘴,抽空回了一句:“多跟契羽娘子学着点,能受益终生。”
第六日,玄十四吃着甜瓜,囫囵道:“天未亮,两个人便跨马去了临汝县泡温泉。看着心旷神怡的美景,起了作画的闲情逸致,画了小半个时辰后,将画作互赠对方。有位老叟恰巧路过,瞧见二人的情状,误以为是哪个大户人家蜜里调油的新婚夫妇,弄些风雅的情趣,惹得契羽娘子羞红了脸。”
及至第十日,展灼华与契羽才算消停下来,玄十四也得以舒舒坦坦大睡一觉。
瞅着娘子未露出星点介怀吃醋的神情,春雨和秋雪竟也吃不准她对展郎君究竟是个什么态度了,一时间束手无策。
邪门,忒邪门,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
赭古居使女目瞪口呆,揉眼睛的揉眼睛,掐大腿的掐大腿,直勾勾瞅向极具耐心试了一套又一套衣服的娘子,甚是不可思议。
娘子一向不爱在打扮上花心思,素常随手捡一件女装套上,随便绾个发髻,碰也不碰胭脂水粉,任由盒子上积了灰。
一张脸素面朝天,离精致一词差的岂止是十万八千里远,那是与精致从来无缘。
这破天荒精心梳妆打扮的举动,惊世骇俗,叫人咋舌。
“爷记得在金缕坊买了对珠珰,正同颈上这只璎珞相衬,去找找放哪儿了。”
“好咧。”
娘子积极拾掇,她们巴不得搬出看家绝学,打造出一位艳光四射的洛阳第一美人,出一出风头。
太繁复的发髻衬不出娘子的英丽清新,使女因此将紫瑜的乌发挽作反绾髻,简洁大方。
两鬓各簪了一朵花钿,发髻中间饰以绢花,轻勾黛眉,用胭脂在面上画出晓霞妆,莞尔一笑弯月高悬,何等的风姿妩媚。
上身着的丁香色坦领上襦,显出细腻雪肤,加之璎珞点缀更曼妙生辉,腰肢间绣了穿枝花纹,颇为繁丽。下身束了一条靛青色鸟衔花草纹的锦裙,水绿帔帛搭上肩臂,行如流风,潇洒婀娜,不拖泥带水,正是紫瑜喜欢的飒爽风格。
她领了使女踏出赭古居行往府门,在大门口与也要出府的展灼华和契羽碰个正着,简单的寒暄一二,目光张望到府外守候在马车旁的人,嫣然一笑:“阿琮!”
姬琮一袭锦衣,眉目清俊,气度皎然,士族儿郎的大家风范一目了然,姿容行止与展灼华不遑多让,翩翩行来同三人见了礼,看见紫瑜的装束不由眼睛一亮,“小瑜儿,我们走罢。”
“恕我今日无法多陪二位,改日定尽地主之谊。”
紫瑜行止谦谦,明眸皓齿,两靥荡漾着盈盈笑意,美若天仙,暗香随倩影,两个郎君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追随于她。
契羽注意到姬琮扶紫瑜上马车之时,展灼华的手攥成了拳,先前的好脸色变得森冷,未等马车驶离便怫然离去,她一个人若有所思地立了半刻,才姗姗跟上。
“有道是女为悦己者容,今日尊主是吃醋了罢,嫉妒紫瑜为见姬琮而盛装打扮,更嫉妒两人亲昵的关系。”